2022-12-20|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釀影評|《骨肉的總和》:在文明的框架裡,我們皆是孤獨的噬人族

2022 年,導演盧卡格達戈尼諾(Luca Guadagnino)以電影《骨肉的總和》於威尼斯影展拿下銀獅獎、馬切洛馬斯楚安尼獎。有人說這部電影是血腥版的《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而導演的朋友則認為這是一部哀悼父親與戀情的私人作品。在原著小說強調「食肉」之罪的架構下,盧卡將故事拉至社會規範的邊界,說著孤單的我們皆有「罪」。
在《骨肉的總和》裡,泰勒羅素(Taylor Russel)飾演的梅倫與提摩西夏勒梅(Timothée Chalamet )飾演的李皆是「噬人族」──無法抑制對人肉的慾望,每隔一段時間便必須吃人的人種。前者剛受父親拋棄,被迫離開溫室獨自生存;後者則早已迷失多時,漫無目的活著。直至兩人遇見了彼此,才發覺自己不是全然孤獨的存在。
噬人族要如何親吻?當梅倫與李擁吻,影廳裡觀眾的身子不自覺地縮了一下,渴望看見他們向對方傾訴全然意愛的同時,卻也戰戰兢兢地注視著,他們下一秒是否會啃食起對方。
那個吻必然是做足準備,必須是刻骨銘心,如同藝術家伊莉莎白佩頓(Elizabeth Peyton)所繪製的電影海報:一個獵奇且動人的想像──而臆測(或期待)著他們咬下對方、相愛相殺的觀眾們,是否也默默渴望去碰觸規範邊界的想像?
眾生皆孤寂
電影的開頭,梅倫便是不快樂的,校園的氛圍不適合她,家父的管教也極其嚴苛,但還是會收到邀請,在深夜偷偷前往朋友家中的派對嬉戲。派對中的她們玩得歡愉,不願被他人打擾,玻璃茶几下互望的眼神別有情愫,但當梅倫將她的手指放入口中,並非舌尖上的挑透,而是一口一口地咀嚼著。這是梅倫首次意識到自己吃了人,也是首次她意會到自己切切實實地與他人不同。
爾後父親的離去,附上一張放棄梅倫的信與錄音帶,正式宣告她就此失去庇護,必須踏上探求自己生存方式的路途,然而噬人族的自我探索對於一般觀眾實在太過遙遠,為此電影將故事設定在 1980 年代──一個女性尋求性解放、同志權益與保守宗教強力碰撞的年代。
女性必須守貞、同志必須被矯正性向,而梅倫要融入主流社會的唯一方式便是克制自己吃人的慾望。然而天性無法被壓抑,只能在隱藏的同時尋找自我與規範最舒適的間距;在每一次滿足的罪惡感中提醒自己:那不是她想成為的模樣。
然而盧卡並不想讓噬人族指涉特定族群,「最重要的是,這是一部關於孤獨與被拋棄的電影⋯⋯而成為一個人便是孤獨的。某種程度上,那也是試圖讓自己不再孤獨的過程。」乍看矛盾的話語卻也真實,文明總是透過克制作為高人一等的展現:控制飲食、規律運動,鍛鍊出傲人身材;勤奮工作、努力不懈,好贏得更高的成就與社經地位。
身處網路時代,比較與優劣變得更為顯眼,也讓躺平文化轉而誕生、「哥布林模式」(Goblin Mode)成為 2022 牛津字典年度代表字。奔忙的同時,試圖享受怠惰與放縱,並從中獲得認同的世代,何嘗不與噬人族相似呢?
不協和音
出於自我保護,旅程裡梅倫總披著大衣,哪怕是嗅到李的那刻便對彼此的身分有所察覺,也不讓情緒展露於表情或肢體,而盧卡則透過配樂傳達她內心幽微的轉變。
九寸釘樂團(NIИ)的特倫特雷澤諾(Trent Reznor)及阿提克斯羅斯(Atticus Ross)負責本片的配樂製作,善長結合電子與管弦樂的他們這次以契合 80 年代的雜訊音搭配吉他演奏。
當梅倫在學校、朋友家中,劇烈的雜訊音從電視與廣播中漫延而出,不協和感難以忽略,暗喻著她與社會規範的摩擦;而當她信任了李,一同踏上公路之旅,背景的吉他和弦也變得乾淨、單純而動人。隨之鬆弛的畫面彷彿進入梅倫的意識流,過去的回憶與路途的美景交疊,這是她首次放下了緊繃的神情。
在原著小說裡,蘇利是梅倫的爺爺,對於梅倫的追殺宛如吞噬兒子的農神薩圖爾努斯,殺死所有的後代才能消滅他身上的罪孽──身為噬人族。
編劇大衛凱嘉尼區(David Kajganich)在改編故事時,拿掉了蘇利與梅倫的血緣關係,卻沒拿掉親人基於血緣的怪罪,電影裡梅倫的雙親皆將隱瞞當作保護,述說實情以示訣別。父親在錄音帶裡期許:「希望妳能成為正常的女孩,擁有正常的煩惱。」;把自己關進精神病院的母親則試圖在重逢時刻吃了她。
電影裡的蘇利是第一位讓梅倫了解噬人族生存方式的陌生人,讓會吃人的她獲得了種族上的認同。然而蘇利的眼神、行徑、獵物組成的辮髮、第三人稱的自我稱呼都在提醒她,眼前的人與自己並不相近。
大衛的改寫解離了認同與關係間的差異:梅倫的父母在愛她的同時,否決著她的存在;而她即使與蘇利有所相似,可以用最狼狽的模樣共處,但她知道蘇利並非是個適合她共同生活的選項。這一切的差異都凸顯了,能夠與李相遇、相認同,是多麼地難能可貴。
骨頭與一切
小說裡的「bones and all」,是每個噬人族在吃人時總會吃下「骨頭與一切」,不留下任何痕跡,好讓故事更為驚悚,罪孽更加深重。但電影裡的噬人族只吃他人的血肉,吃下骨頭與一切的概念則在印第安納州遭遇兩位資深的噬人族才被提出,而後在李死去前的要求下被梅倫實踐。
透過故事的推演、梅倫與李的感情建構,盧卡與大衛讓小說中「bones and all」的恐怖設定成為電影裡最浪漫的一刻,說服觀眾放下自身的價值觀與成見,信服於他們之間愛的選擇。
「這部電影讓我有機會描繪那些做這極端行為的人,盡可能不去批評,而是成為他們。」盧卡說。
《骨肉的總和》在同類相食的架構下,不像《海底總動員》或《動物方程市》將肉食者視為必然需矯正的對象,塑造烏托邦的同時忽視最原始的渴望;也不像《肉獄》激烈地與現實條件撕扯,留下殘酷而無解的結論。
盧卡與大衛所述說的是更溫和而包容的想像,是像葛莉塔潔薇(Greta Gerwig)改編自《小婦人》的電影《她們》,結局不再讓代表原作者的女主角喬馬區以自身的婚姻及愛情與世界的規則對抗,而是讓她遇上了愛人,在家中與姐妹們懷抱最美好的夢想。
或許在盧卡所建構的世界裡沒有烏托邦,也不存在全然美好的結局,《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的艾里歐終將無法與奧利佛走在一起;《骨肉的總和》的梅倫也不可能過上普通人的生活,但最終他們都在靜置而漫長的鏡頭中放下過去,整理好自己,準備往下一段路途前進。
全文劇照提供:華納兄弟 責任編輯:黃于真 核稿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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