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肉的總和》| 愛的世界不容許怪物

骨肉的總和 Bones and All

劇情片

導演：Luca Guadagnino

年份：2022

產地/語言：美國、義大利、英國/英語

目錄

一、殘破

二、怪物

三、總和

2022/11/07，從泰坦廳排隊向外的路上，每一位金馬影迷的臉都是「Ｏ口Ｏ」。

我相當喜歡導演與男女主角在ＧＱ的電影大解密中針對剪輯語言所給出的解答，法國新浪潮式的溶接，是要讓梅倫看似融入了美國當代景象之中；而放大放大放大的剪輯編排則讓觀眾在影院缺乏嗅覺的當下，得以藉由視覺感受到影像散發出的氣味。

噬人族是殘破不堪的，縱使把人啃噬地殘破不堪的人往往是他們，但他們的心卻始終無法得到完整，因為心中深處那份欲擇人而噬的慾望難以被滿足，而一旦滿足了口腹之慾後，良心譴責又會反過來將自己吞噬，他們只能活在這種慾望與道德、超我與本我交織而成的地獄裡，在噬人與被噬之間無力地掙扎著。

在社會學的概念裡，彼此互動的兩個或更多的人構成了團體，團體內的成員互相有相對確定的期望與義務，內部之間也會存在著彼此認同的身份；人類社會的最小團體是家庭與朋友，團體組成的先決條件是成員是「人」，所以，噬人族介於是人與非人之間的不確定性身份和年紀愈大愈難壓抑的慾望，摧毀了團體間的信任與期待，噬人族便在成長的過程中因此走向家破人亡的絕望。

觀影的過程中我也總是坐立難安，並非是噬人的可怖使我感到不安，而是梅倫與李當下所擁有的美好彷彿都是殘破脆弱的，隨時會如同血液一般流乾逝去，因為噬人族在眾人眼中不配擁有美好。

對噬人族來說，生命是殘破的，再殘破不過了。《骨肉的總和》作為典型公路電影，梅倫與李在旅程中所要尋找的不是梅倫的母親、不是同類也不是愛情，而是自身生命意義的完整樣貌。

要讓自己完整，必然得先面對自己內心真實的慾望，當我們在表面上看見了梅倫與李的噬人慾望無法滿足時，真正浮現在他們腦海中的卻是各自與家人的相處，回憶如幻夢般不停閃映在兩人眼簾之前，令人恍惚。

正如精神分析理論所述，人為什麼會做夢係因內心慾望無法得到滿足，所以在潛意識中顯現而出，在此以白日夢的方式遊蕩在腳下的公路上。由此可知，噬人族表象的慾望是骨肉，用以借代力比多（性衝動），但深層真實的慾望是愛，夢則一直釋放著他們真正渴望卻無法達成的慾望，在童年時期就被不停壓抑的慾望。

在見到李保護了被欺犯的婦女、聞到他身上與自己相同的氣味時並咬殺了意圖鬧事的混混後，李成為梅倫眼中更好的噬人族模樣，他善惡有別、和梅倫有類似的年紀與身份卻也順從自己的慾望，這使梅倫感到親近。與此同時，為什麼梅倫會一眼就相信李，我認為某種程度上是替代作用的作祟，梅倫將李視作拋棄自己出走的父親替代物，這在戀父情結之中時常出現，用以替代梅倫殘破家庭的一環。

「這就是我們，不然還能怎麼辦。」在梅倫與李無意間殺了一個家庭的父親後，李向梅倫吼道。不管我們是什麼模樣，我們生來如此，你我皆無法逃避。

噬人族有自己的原則——不殺人，或是不殺無辜之人，然而梅倫與李打破了這個原則，雖然並非出自本意，卻讓兩人前面的自我吿解與欲和自己和解的希冀徹底破碎，迫使兩人直面自己的黑暗，他們順從的慾望就是不被世俗容忍，也無法被自己容忍。

對這世界來說噬人族終歸不是人，而是怪物，在電影中是如此，在觀眾眼中也是如此，當戲裡的人物直面著噬人族的可怕時，銀幕外的我們也正對噬人族感到作嘔。

提到同類，必然聯想到《刺客聶隱娘》中：「一個人，沒有同類。」青鸞舞鏡的隱娘與嘉誠公主，身為主角的隱娘到了最後還是遇到了能理解自己的磨鏡少年，兩人攜手共赴天涯，孤獨的異類得到了善終。

梅倫與李不停地在旅途中遇見了同類，過去十八年中梅倫從未遇見同類，卻在啟程後的一個月內遇見了三個，彷彿麻痺了她的感官，以為自己終究還是屬於這世界。

但幻夢卻在生母的信中與眼前破滅。

噬人族就是異類，就是怪物。

梅倫的生母歷經了太多的痛苦，也造就了太多的痛苦，從領養她的家庭到自己創造的家庭均是如此，只要她身在人世就是一種災難，不停地為自己和他人帶來苦難，所以她將自己送入精神病院，又將雙手咬噬而下，是為一種自我放逐和毀滅。

經歷了這些的她，或許是出於疼惜而不願再讓這種苦難發生在梅倫身上，也可能是想要大義滅親，無論如何，梅倫都必須死去，才能讓這種災難式的傳承終止，在生母眼中，只有死亡才能讓噬人族從如此地獄中解脫，而怪物又會誕生怪物。將梅倫扼殺於這裡是她繼續生存的使命，而終極的愛是僅存的驅動力。

噬人族是最渴望愛的種類，因為本身的慾望將他們狠狠推離了愛，卻也讓他們更渴望著愛。

蘇利曾對梅倫說過，噬人族不吃噬人族，但不要輕易靠近同類，因為噬人族會將彼此傷得很重。而噬人族不能輕易靠近同類的原因或許是因為他們能在彼此身上找到愛，也可能為愛不顧一切，只有噬人族才能真正懂噬人族。或許這份愛是互相的，如梅倫和李；也或許是單向的，如蘇利對梅倫，而這份單向的愛就是那把最鋒利的刀，將蘇利刺倒在血泊之中，呼吸停止之後，蘇利殉身給他所認為的愛。

而傑克在營火旁對梅倫和李說過，身為噬人族，必須吃完一個人所有「骨肉的總和」後感受才會得到昇華，此前跟此後是截然不同的體驗。如此駭人聽聞的事，梅倫與李都不敢置信，直到李將死之時。

在與蘇利的爭鬥中受到重創的李，渴求著梅倫將他吃下，「那會很美。」他說。他們裸身互擁，梅倫尖利的齒劃開了李的胸膛，原來骨肉的總和除了骨與肉，直指那顆被愛與血液填滿而成，無法停止跳動的心。

被啃噬的一方藉由死亡得以解脫，而吃人的一方因為壓抑的表裏慾望都透過了啃噬愛人進而完整，當被壓抑的慾望被完成，人就會達到某種平衡，這對愛侶終究因為噬人與被噬成全了彼此，將彼此從地獄中解放，用不同的樣貌迎向了各自渴望許久的愛。

溫柔的話語從傑克駭人的臉上流洩而出。

縱使屍首已經分離，天人也已經永隔，兩人的心意卻已然藉此永存，一同得到了真正昇華後的愛。最後，梅倫與李赤裸相擁，俯瞰著一望無際的大地，或許他們身處在梅倫已經完整的心中，是所有夢境實現後的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