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28|閱讀時間 ‧ 約 30 分鐘

【原創耽美】重嵐(ABO)(第十九章)

  「勞煩夫人相送。在將軍府的這段日子,實在麻煩您了。」
  「璘兒也給你們添麻煩了,我才該說謝謝,不必這麼客氣。」
  「那個,還有件事……」
  「嗯?」
  「若是、若是等會兒,家母說了些什麼不恰當的,還請夫人多多包涵。她只是一介商賈女……」
  「瞧你緊張的。初見打個招呼而已,都是小事。」
  從初見起,林晗之就覺得余氏是個非常明理的官家太太,每句話都說得和和氣氣,也從未見她隨意對人揚聲說話,卻也沒人敢忤逆她。在她溫婉的笑容面前,彷彿再困難的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就連面對他這個莫名其妙入將軍府作客的外人,她雖說不上熱情,卻也沒真的怠慢過。
  「倒是你,我可得多嘴幾句。從將軍府回去後,你行事可要再更小心些,畢竟來了這一趟,外面多少雙眼睛看著呢!」
  「謝夫人提醒,晚輩曉得。」
  「往那人多的地方去時,尤其得小心再小心,未出閣的尻子怎麼能不多為自己想想……」
  相較於商賈人家大而化之的教養方式,余氏的方式顯然更保守細緻一點,雖然林晗之未必會照做,卻也不願拂了這份難得的關懷,萬分乖巧地聽。余氏和馮保嘉只育有兩位男性契子,家族內的同輩中也少有人育有尻子,若有機會養育尻子,林晗之猜想在這般關懷下成長起來的,必定會是個如余氏這般好教養的孩子吧!
  其實林晗之心裡也明白,余氏之所以會親自相送,一定是基於各種考量之下的結果,但他倒也不在意這些。於他而言,「真心實意」比什麼都重要。
  「待你兄長回來後,你們倆再來將軍府坐坐吧!」
  馮、林兩家都是京裡的人家,坐車用不了多少車程,便見林家敞開大門將車給迎了進去。馬車下吳夕娘笑臉相迎,余氏身旁的嬤嬤才剛掀車簾讓夫人下車,便聽見她已開口邀貴客入廳用茶。林晗之清楚余氏只是想將他送回家,並無意多留,但在他的遲疑中就已聽見余氏應聲,並早他一步與吳夕娘並行向前,他也只得乖乖跟上。
  長輩相談沒有晚輩說話的餘地,林晗之只得乖乖作陪,偶爾在被問話時回答。聽著娘親吳夕娘某些暗示性的話語,再轉頭聽余氏溫婉而滴水不漏的言詞,林晗之雖沉默,心裡卻七上八下跳個沒停。
  余氏和吳夕娘畢竟不相熟、家世也不相當,兩人再怎麼互相客套,也不過兩柱香的時間。時刻關注狀況的林晗之見母親沉默了半晌、突然雙眼一轉,心頭頓生不妙的預感。
  「時間也近午了,將軍夫人可否賞臉吃頓便飯?」
  「啊,竟是這個時候了嗎?實在可惜,今日工部徐主簿嫁子,算是我遠房侄子的喜宴。吃的雖是傍晚的席,可我得回去準備。」
  「簡單吃點,也不差那麼點時間……」
  「娘,夫人有事,就別讓她為難了。」
  「這次實在是趕不及,我還得去幫忙呢。謝謝林夫人盛情,來日若有機會,我再來拜訪。」
  「好吧,那真是可惜了,林家隨時歡迎將軍夫人來坐。下個月咱家在城南的新酒樓要開張了,有專門留給女眷和尻子用餐的席位,到時再請夫人賞光……」
  吳夕娘眼看留飯是真的無望,便讓人拿來一些自家舖子裡的糕點和新奇玩意兒,說是要送給余氏解悶,余氏見實在推託不了,便只挑了幾件帶走。直到余氏離開,吳夕娘那張熱情的嘴才終於停了下來。
  等貴人的馬車確定消失在轉角,她才轉身看向表情忐忑、似乎想趕快溜回自己屋子的林晗之,喊住闊別幾月的兒子不准溜走,不管怎麼樣,回家都該一起吃頓飯。沒想到母子倆才剛坐下,早上去了舖子一趟的林承祖恰好匆匆趕回來,聽下人們說客人剛走、吳夕娘和林晗之才剛要用飯,便過來在大位上坐了。
  「爹。」
  「回來了。不是說將軍夫人送嵐兒回來嗎?怎麼沒留人家吃飯?」
  「說是後面還有事,匆匆來送,又匆匆走了。」
  「莫不是我們不夠誠意,讓將軍夫人不高興了?還是她還在氣我們……」
  「不,將軍夫人可誠意了,笑著說林家孩子們的教養都好,馮小將軍多受我們家孩子們的照顧。只是她晚上還有侄兒的喜事要忙,是真的走不開。」
  「……這樣啊。嵐兒,你在將軍府裡怎麼樣?」
  林晗之像是被嚇到般啪地放下碗,頂著壓力回望爹的目光,才又戰戰兢兢把碗給捧起來,掩飾地夾了一筷子菜塞進嘴裡。他就知道這頓飯肯定得吃得肚子疼,幸好他早一步在將軍府中大吃過一頓早飯,此時也不算餓。他小心地挑著話,打定主意要長話短說,從馮孟璘很快就發現自己不是哥哥說起,接著說到小將軍倒也沒對他冷臉太久,只是對他以禮相待,大概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至於老將軍、將軍夫人等長輩,也大多念著哥哥的面子,吃穿用度都對他頗為禮遇。
  林承祖聽了不甚滿意,邊吃邊頻頻插話,怨他怎麼就不懂得多多主動親近示好,一直以來在買賣場上學習得頗為靈活的一個人,怎麼私下就這麼不懂得盡力與人拉近關係。林晗之沉默地聽爹不斷唸著、娘也時不時補充兩句,不免也上了火氣,他都已經刻意強調「哥哥的面子」了,但爹娘顯然還是只挑自己想聽的話來聽。
  對於將軍府這樣有底蘊的大戶人家來說,對待他們這種白身本不需這麼客氣有禮,他們善待哥哥與他乃是來自教養,若是刻意獻媚反而會讓他們看不起,就應不卑不亢、謹守本分為佳。這道理林晗之是在買賣場上學得一二的,他相信爹娘不會不懂,卻在目的變了之後就換了一顆腦袋。
  「馮小將軍那裡呢?他對你什麼想法,你有底沒有?」
  「沒什麼想法啊,橋歸橋、路歸路,該往哪去往哪去,沖喜的買賣銀貨兩訖罷了。」
  林晗之的話頂撞得直接,林承祖先是一愣,反應過來後氣得抄起筷子就要砸他,被一旁的吳夕娘手快給攔了下來。林晗之見林承祖是真的被自己氣得不輕,連忙把碗筷往桌上一放,推託自己吃飽後,便不管爹娘的喊叫,自顧自轉身逃回房裡去了。吳夕娘心中暗惱兒子不爭氣,嘴上不住安慰林承祖、替他順氣,默默替兒子收拾殘局。
  這樣一鬧,一頓飯誰也沒心情吃了,吳夕娘只得讓人撤下,換了壺今春的新茶來。為了讓林承祖分心,吳夕娘想了想,有件她剛剛才下定決心的事,不如現在一併說了。
  「有件事想跟夫君商量。我今日想來,或許盡快辦好為妥。」
  「嗯?什麼事?」
  「要入秋了,家裡小祠堂頂上的破陋也該找人來修。我想著左右都需要動到供桌,不如順道把叨唸了許久的梁姊姊牌位給立上吧。若是老大願意,直接把梁姊姊從廟裡迎回來,也是可以的。」
  吳夕娘的話說得突然,林承祖一時間無法判斷她是不是認真的,只能愣愣地捧著茶盞看向她。只見她一臉稀鬆平常,看也沒看他,素淨的臉上不見喜怒,只自顧自捧著茶盞垂眸,啜了一小口。
  不明所以的林承祖皺眉,斟酌著開口。
  「丈人和丈母娘近來如何?是否該去走動走動……啊,這茶是新從江南舖子送來的,是該送去一些……」
  「爹娘一切都好,茶我也已經讓人送去了。」
  「這、呃,嗯,這樣就好。那可是我最近犯了什麼糊塗?娘子可得跟我說,別自己氣壞身體呀!」
  在林承祖決定向吳家求親時,江南家破的舊事他很早就與吳夕娘交底了,連帶他家中父母俱逝、妻死子亡的慘劇也早早就全盤托出。吳夕娘初聞時還難過得替他落淚,婚後夫妻二人仔細商討,決定簡單替林氏族人立了一個牌位,並未單獨將個別的名字寫上。
  吳夕娘自幼身體不好,家裡人憐她,從小到大事事都順著這最小的女孩兒來,使得她脾氣難免嬌慣了些,剛開始時林承祖也沒少受過她的脾氣。他們剛成親那會兒,吳家還特地找來醫術精湛的大夫替她細細看過,林承祖也知道她受孕不易,可吳夕娘對他一片真心,吳家也在生意上多有扶持,他自己也是個曾受命運捉弄之人,也就決定把孩子的事交給命運。後來夫妻倆幾年求子未果,有次聽聞王母娘娘廟靈驗,便每個月一起親自去拜,沒想到沒過多久,吳夕娘竟真的有孕了。自那時始,吳夕娘任性易堵的心懷似也跟著開了,更常往王母娘娘廟跑,也不再隨意動氣,做人處事也更加圓滑。
  初聞吳夕娘有孕那幾日,林承祖突然想念起了他早逝的大兒子,也想起了年少時他爹曾一筆一畫教他認的長孫之名,這令他猶豫了許久。直到林承祖面對著懷中哭聲嘹亮的小兒子時,竟很自然地就喊出了「祐嵐」這個名,慌亂之中見吳夕娘喜歡,他也就不再多說些什麼了。
  自小兒子出生後,吳夕娘僅僅跟他大吵過那麼一次。
  那時林承祖因緣際會尋回大兒子,談及歸宗及改名的事,情況就跟論及婚嫁那時完全不一樣了。雖然說關於長孫名字的習俗他是在那時候才想到要告訴吳夕娘,可就是這麼一件關於名字的小事兒,竟讓她大發雷霆,他始料未及。而在那次爭吵之後,雖然最終大兒子得以與他團圓,且吳夕娘平時照顧大兒子也算盡心,可歸宗的事情最終也只能暫時擱置,名字的事更是只能含糊帶過了,更遑論任何提及梁氏的事。至於梁氏去世時立的牌位,早早就被手腳俐落的大兒子送進廟裡受供奉了,每逢節日他都會去祭拜,林承祖若是有空,也會跟著去。
  如今吳夕娘竟說要補立梁氏的牌位?
  「早該如此,是我思慮不周,姊姊服侍夫君多年,又千辛萬苦保住林家的血脈,妹妹我自該敬重。」
  「這……」
  「而且老大是個好孩子,這麼多年也沒正式跟親戚朋友們打聲招呼,是我這個後娘的不是。」
  「怎麼了?最近遇到什麼事了嗎?夕娘,妳別嚇我……」
  在林承祖聽來,吳夕娘這兩句話說得生硬,嚇得他連忙上前拉住她的手,靠近仔細瞧她的表情。她的話說得淡淡的,面上亦不見喜怒,可動作也未透露出拒絕,而是順著丈夫的動作靠近,與他腿貼腿地相互挨著坐。
  吳夕娘其實是不知道該怎麼將心裡的話和林承祖說分明。
  她一直都知道家裡的事情應該要解決,只是出於各種憤懣與不安,加之沒有非要解決的必要,日子也就這樣模模糊糊地過了。直到近日,老大的存在因將軍府而漸漸受人注目,她娘家的哥哥姊姊也有聽聞風聲跑來問詢的,雖然沒人當面問林承祖,可她這邊早就煩了好一陣子。後來是姊姊的一句話讓她聽進了心裡:京城就這麼大,老大是個凡子、也不是親生的倒還好,可她的嵐兒也尚未婚嫁,這事她再不好好處理,只怕身為尻子的嵐兒,會因親娘欺負前妻之子而受人非議。
  再者,那將軍府聽來是極喜歡老大的。當初老大來到她跟前時,已經是個接近成年的孩子,雖然他始終與她不算親近,但吳夕娘自問該給的尊重、孩子生活上的大小需求,自己準備得都算周到。以長遠的角度來看,此時順水推舟解決家裡這件事,未來若老大與那小將軍真有個什麼機緣,這於林家、於嵐兒未來的婚配,應該都是有利的。
  可若全部都說破,未免顯得過於重利而傷感情。
  「馮小將軍與我們家老大親近,將軍夫人也特別喜歡我們家嵐兒。」
  「呃……是。」
  「姊姊和大嫂幾日前來找我時也說了,已經有人在打聽老大的事情。今日嵐兒由將軍夫人親自送回來,左鄰右舍也都看著。」
  林承祖是個腦袋靈活的,吳夕娘只點了這兩句,便不再多說。她感受到丈夫將她攬入懷中,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最終卻什麼也沒多說,只說自己這幾日會去找人尋道士法師來家裡看看,讓她放心。吳夕娘點點頭,讓他確定時間後跟她說一聲。
  「對了。」
  「嗯?」
  「等老大回來,若他願意談名字的事情,也一併討論了吧。」
  這話林承祖沒接,只看著桌上的茶具發愣。
  真的有機會談開嗎?
  關於改名的可能,林承祖也曾經試探過小兒子母子,小兒子倒是灑脫,可吳夕娘就沒那麼好說話了。而大兒子如梁氏一般性格好,能諒解親爹誤會家人已亡、而放棄尋找他們母子,也能盡力尊重親爹再娶的後娘,甚至待異母的弟弟為親弟,卻唯有「改名」是他一談就翻臉的事。
  「林祐嵐」三個字,陪他一路千山萬水、生離死別,從江南到京城,從童稚到初識人事……如何說放下就放下?
  又為何該是他來放下?
  「……再說吧。」
◆◇◆
  天還未明,將昇的太陽尚未來得及照散夜晚的涼冷,才剛入秋的寒風已漸有刺骨之感。
  在城門附近的黑暗之中,一小群整裝待發的人們正在做最後的確認。太子此行是為了低調查訪,為防打草驚蛇,特意裝作尋常南下訪親的富貴人家少爺,一行人明面上帶了約三十位扮作尋常奴僕的男男女女,暗中則有至少二十位在隊伍不遠處暗中保護的暗衛跟著。
  「馮將軍!」
  突然闖入的聲音伴隨著微小卻凌亂的腳步聲,引得緊跟太子身邊幾人的手瞬間摸上劍柄,那未曾習武之人雖然已盡量壓低自己的聲音,但聽在一群菁英耳中卻彷彿炸開的驚雷。或在明、或在暗的眾人見馮孟璘沒怎麼猶豫地迎上前去,才暫時移開過於警戒的手掌。
  「林晗之?」
  「呼、呼,還好趕上了。這給你。」
  來人是林晗之,只見他於行走之中匆匆掀下斗篷的帽子,那雙漂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不損其輝,無怪乎在黑暗中需要緊緊戴著帽子。走到馮孟璘面前時,他轉頭從小廝手上拿過一大捲東西和一個連著吊墜的木牌,一股腦兒通通塞到他手上。
  「這什麼……地圖?還有這東西是什麼?」
  「翰宜行在江南有幾間分店,還有不少隱而未宣的產業,詳細地點我都給你寫清楚了,有需要的話,你可以拿著這個木牌子去求助,每家的掌櫃都認得的。」
  「謝了,我會好好收著。」
  「如果有經過,就或多或少寫幾句近況交給掌櫃,就當報個平安吧。不寫也行,照著地圖上所寫的暗語,跟掌櫃打聲招呼也好。」
  「我們此行……」
  「我知道此行要保密,可總要休息或補給吧?只是幾句話的功夫,不會太引人注目的。我哥臨行前囑託過我要盡力協助你,所以我才趕過來給你這份地圖的。」
  「可我不能保證……」
  「而且若是哥哥有來信、又剛好知道你大概在哪,或許我也能謄一份請掌櫃轉交予你。」
  眾多的藉口也不及最直擊人心的一句,林晗之終於如願見馮孟璘的眼神晃了晃,而後沒再多推託些什麼,只道了句感謝。
  林晗之左右瞧了瞧,見沒有其他熟悉的身影,他又不好開口詢問,便也就不再多看,自行將方才為了讓馮孟璘認臉而掀下的斗篷帽子戴上,再次讓那雙漂亮的眼睛沉入陰影之中。他其實是偷偷出門的,既然目的已達成,也就沒打算多留。馮孟璘原打算送他,但他只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不用送,自行領著小廝轉身,打算依原路離開。
  但林晗之才走沒幾步,就被某個突然出現的身影給擋住了去路。
  「你……」
  才剛抬頭看清楚人臉,林晗之的問話都還來不及說出口,就被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人扣著手腕往前走。他身後的小廝被對方帶來的人給擋著,急得往他的方向大叫,但沒來得及叫幾句就沒了聲音,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林晗之雖然想回頭確認,但腕上微微的疼痛正明確地提醒他,他已自顧不暇。
  「殿下!您、您幹嘛呢?」
  「你喊我什麼?」
  「殿下?」
  「嗯?」
  「……雒昕!等等,您要帶我去哪?我的小廝還在後面……」
  「擔心什麼,這裡舉目都是我的人。」
  見雒昕絲毫沒有要停下腳步的意思,無奈的林晗之只能跌跌撞撞地跟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身後似乎有不少窺探他們的目光。衝動拉住林晗之手腕的當下,雒昕還在氣頭上,腳步不免踏得飛快,帶著他漸離人群後他冷靜了不少,才反應過來要配合身後尻子的腳步,將行走的步伐慢了下來。
  兩人最終在城牆下的某處陰影中停下,此處過於隱蔽,正雲裡霧裡的林晗之緊張得左右張望。仔細想想太子的暗衛應待在不遠處守著,他便稍稍安了心。他們誰都沒開口,直到林晗之聽見雒昕在低鳴的風聲中深吸了一口氣,終於轉過頭與他面對面。
  「我的呢?」
  「什麼?」
  「你既然給了馮孟璘東西,那我呢?」
  「您跟馮將軍不是一路嗎?讓馮將軍注意就好……」
  「不,不一樣。」
  「啊?什麼不一樣?您只要保證自己平安就好,其他瑣事交給馮將軍跟暗衛們就好,不是嗎?」
  林晗之敏感地發現雒昕似乎不太高興,卻不甚明白箇中緣由,只能做好承受他怒意的準備,沒曾想他竟硬生生將莫名的憤怒止於黑暗之中。又是一陣沉默,林晗之的雙眸很快就適應了所處的極黑之處,他迫不及待地轉著眼球四處找尋雒昕的雙眼,才發現原來他自始至終都在不遠處深深地盯著自己。
  或許是過於緊張的緣故,林晗之突然感覺到在雒昕抓著他的手腕上,有什麼垂下的東西正輕輕地觸著他的手背,惹得他敏感地一顫。這令林晗之突然想起,不知何時開始,雒昕的手腕上似乎總戴著一條看著眼熟的素色銀鍊。
  在紛擾的風聲與思緒中,雒昕終於再次開口,卻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話。
  「你也會給我寫信嗎?」
  「信?為什麼要寫信?」
  「你不是說,你兄長會給馮孟璘寫信?」
  「唔,其實也不一定,只是想讓他答應去店裡晃晃……您此行不是有機密要務在身嗎?您畢竟身分特殊,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若是傳信途中出了什麼差錯,可就得不償失……」
  「……說的也是,是我思慮不周。」
  這廂林晗之嘴上還在假設可能的危險,那廂雒昕就已果斷認錯,令他碎念的嘴戛然而止,也不好再接下去。可只此二句詢問,林晗之模模糊糊間似乎能明白他在不高興什麼了,但這可能的緣由近乎奇思妙想,一時間他只能怔愣地回望他。
  明知自己將要面對未知險境,卻仍渴望在險境中能得到某人的隻字片語……這真的只是戲耍嗎?
  從初識到現在,若細數過去雒昕與他相處的種種,林晗之每每在短暫的心旌動搖後,總會將之歸於慣於掌權的契子在戲耍他。那雙看似弱柳扶風的契子臂膀曾攬著他、擁著他、甚至略帶強硬地拉著他,卻沒有一次是真正強迫他,細細想來像是硬生生止於禮。如今在黑暗中有機會駐足回望,他才發現自己在那雙鳳眼中,竟似已逐漸佔據了一方位置。
  想到此處,林晗之心中燃起了突來的衝動。
  「雒昕。」
  「嗯?」
  林晗之輕輕掙開雒昕抓住他手腕的掌心,沉默地朝他走近一步,走入他隨意就能將他圈住的範圍內。他以仰望他的姿勢突然試探地抬起右手,斗篷帽子也隨他的動作滑落到頸後,雒昕摸不清他的意圖,只冷靜地站在原地低頭看向他。他見他似乎原本是想伸手摸他的臉,卻又在半途縮回手,轉為低頭拉住他的手腕。只見他將他的袖子往後推開幾吋,摸索著找到了手腕上的鍊子,從鍊子與手腕的縫隙中以食指將之勾起,再以大拇指輕撫其上的紋路。
  雒昕的心頭瞬間像是被羽毛輕搔,癢得難耐。
  「來年燈節那天,你要跟我一起去逛逛嗎?」
  「……晗之。」
  「嗯?」
  「你可以推開我。」
  「什……」
  在城牆之下的陰影中,雒昕戴著手鍊的右手突然轉腕握住林晗之的左手,兩人之間的半步之遙在他用力一拉後徹底消失。林晗之再度抬頭試圖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見那雙緊盯著他的鳳眼此刻宛若深井,正隨著雒昕緩慢垂首、漸朝他靠近,而他是一隻被誘得逐漸往井水更深處遊去的魚。
  剛開始只是蜻蜓點水般的一個吻。
  契子的嘴唇有種與外表不符的柔軟,初時只是輕輕貼著,見尻子被親得雙眼瞪大,他不禁笑瞇了眼,抬手輕輕摀住他的眼睛。當他確定他並沒有要推開自己的意圖,便垂下眼簾、輕咬住他的上唇,待尻子的雙唇驚訝地輕啟,才趁虛而入索取。
  不過幾個呼吸間,尻契之間黏膩曖昧的氣就隨著舌尖的交纏而相互拉扯。尻子上一秒才被契子過於強勢的氣給薰得腰軟腿滑,下一秒就被有力的臂膀從後方在腰上一撐,短暫分開的唇舌再度於一息間不分你我。
  直到耳邊傳來暗衛提醒的哨聲,已然暈得前後不分的尻子才在耳鬢廝磨間聽見一句含糊的話語。
  「……說好了,燈節那天,你是我的。」
  後來林晗之只記得太子殿下命令最信任的暗衛相送,親自將他們主僕二人送回林府。
  而唇上稚嫩溫暖的觸感,則被雒昕留在夢裡,一路帶往千里外的江南。
  太子一行往江南的過程稱不上順風順水,但實際上也沒有太大的波折。皇帝給的時間不算多,取捨之下他們只能疾行向南,越往南、越覺得空氣中彷彿隨時浸了一層水氣。越來越刺骨的秋風連一行習武之人都略略覺得難耐,但幸好行李中頗有先見之明地備有暖裘,雖然用上的時機比預期的還早,可至少能保證秋風不會在行到半路時就隨意把人給吹病了。
  雒昕與馮孟璘的事前推演充分,對於那些非此行主要目的地的州縣,他們早早就決議只選擇在其中的大城鎮、或是位於交通要道的城鎮短暫停留,沒待幾天就繼續前行。若是在停留時打聽到附近有何岳之亂時的兵士或是百姓的埋骨之處,馮孟璘都會與太子二人一同親自前去簡單祭拜,他們也會放任那些暗衛在各自的任務之餘自行前去致意。
  原本存有疑心的暗衛們後來才發現,林晗之給的地圖的確頗為實用,至少比起他們只能紙上談兵做出的推演、或是在野外胡亂找路來得更有效率。後來他們也就半推半就回頭修正某些實行起來並不合理的行程,改往地圖上標記之處走去。
  除了公事上該煩惱的事兒外,馮孟璘與太子一路見了不少京外的風俗與風光,即使只是偶然在路旁隨意嚐到的一碗吃食,都是與京中截然不同的滋味,口味大多更為粗樸,卻也算有趣。馮孟璘在吃到合他胃口的小吃後,總會仔細向店家問詢小吃的名字和由來,雒昕本以為這是為了給林祐嵐寫信,還多次刻意調侃他。
  其實馮孟璘只是想著,也許林祐嵐在江南度過的童年時光裡,也曾吃過這些或甜或鹹的江南風味。光是能吃著林祐嵐或許曾吃過的食物,馮孟璘的心中就有種難以言說的滿足,所以他才會想將這些東西記在心底,等將來的某天能親自和他分享。
  在正式入秋時,他們終於抵達第一個重點調查處,湮州。
◆◇◆
  平日翰宜行皆是辰時正開店門,但今日恰逢每月一次的店休,總是被人們往復跨越的門檻之上,只剩雕刻精緻的木門緊閉。但店裡並非空無一人,相反的,所有的掌櫃、夥計都聚集在店中。
  這次往西域的商隊運氣不錯,正好遇上一批迎面而來的西域流浪商人,一路收穫頗豐,在抵達第二個域外修整處亥爾城時,就已得了不少好東西。這些價值連城的東西也不好全部帶著往西域走,可全部寄放在亥爾城等商隊回來又未必拿得動,經過討論後眾人才想起在亥爾城駐守的方掌櫃和幾位夥計多年未曾輪休,權衡之下陳老頭就決定提早讓他押著第一批貨物回京,並從原本的西域商隊中留了一位掌櫃在當地接替方掌櫃之職。
  方掌櫃和那批貨在中秋前一日的清晨入京,林承祖和林晗之父子一大早率眾迎接,一同驗貨直到傍晚,當晚林承祖甚至差點為了替方掌櫃等人接風而推掉多場中秋宴的邀約,足可見這次的收穫有多豐厚。但中秋宴畢竟是重要的交際場合,方掌櫃知道分寸,幾句簡單的話語就讓林承祖打消念頭,擇定中秋過完再辦接風宴。
  這日便是吃接風宴的日子,刻意選在每月翰宜行店內盤點的日子作為給眾人的犒賞,只是在享用接風宴之前掌櫃們可沒忘記要先幹好正事。林晗之早在卯時末就已到店裡準備,旁聽掌櫃們一個月一次、一次為時半日的議事。
  「少當家!少當家請留步!」
  「方掌櫃?有什麼事嗎?」
  議事結束時已過晌午,方掌櫃匆匆叫住打算低調離開的林晗之,將一封略厚的信和一封較薄的信疊在一塊兒,一同遞給他。
  「這封厚的是我出發回京前陳老頭託我帶回來的,這封薄的今早才收到,是煙州錢掌櫃夾在信裡送來的,正好一起給您。」
  「謝謝方掌櫃費心轉交。」
  謝過方掌櫃後,林晗之也不急著拆信,拿在手上散步回家。恰好父母都不在,也早已過了家裡尋常的午飯時間,他便讓奴僕再熱好幾道簡單飯菜,獨自用完後就回自己房裡去。
  林晗之掂了掂信件的重量,選擇先開薄的那封。裡面是兩張薄薄的紙箋被一張折成三折的信紙夾著,端正地折收在信封中。
  「已過雨江,一切平安。」
  「思君,勿念。」
  雨江是貫穿煙州南北的江水主流,煙州府城位於雨江南段,翰宜行位於煙州的分行即是在煙州府城中,林晗之至少能確定他們一行人至此地送出紙箋時應是平安的。
  兩張紙箋皆未署名,字體都是刻意隱去書寫特色的版正模樣,內容也都只有簡短一句話,但書寫之人是誰卻昭然若揭。將兩張紙箋夾住的信紙來自錢掌櫃,豪邁的字跡清楚說明小廝是如何將兩張紙箋交至翰宜行,以及他所打聽到的太子一行人在煙州府城中的大致狀況。只是太子身邊的人畢竟各個皆是菁英,即使錢掌櫃再努力,也注定只能查到表面的資訊。
  其實太子一行本來沒打算在煙州府城走,原本選中的探查處是煙州和白州交界的小城,只是因為林晗之的地圖上標示那處基本只有窮山惡水、沒什麼探查的必要,加之考量到想往翰宜行報平安,才因此修正地點。入煙州府城後,一行人兵分五道,各自隨意找了客棧入住,說好了要分散區域訪查,若是都確定此地沒有異常,三日後再於城外會合,討論各自的發現。
  但令一行人費解的是,在雒昕於客棧安頓後的第二日,煙州知州一早就領了兩位地方長史,恭敬地等在客棧外相迎,並低調地邀請太子一行人轉至知州府邸短住。太子暗衛第一時間就讓人通知馮孟璘,馮孟璘得知後沒有打草驚蛇,只是多派了幾人在暗處守著雒昕挪位置,並將自己藏得更深,以防他和太子被一網打盡。除此之外他皆按照原計畫執行,並加強了在煙州府城內的暗訪。
  妙的是在雒昕表明自己只是路經此處、不希望行蹤暴露後,那知州除了招待太子小住外,只派了兩位長史隨太子差遣,此後便該忙什麼就忙什麼,沒怎麼再露臉。那兩位作陪的長史也是有趣,一個憨厚實在、一個機靈嘴巧,對太子的問話知無不言,幾日相處之下沒發現什麼大問題,讓他們各自做事、不需跟著時也很聽話,暗衛們細查後發現兩人的身分也沒什麼漏洞,雒昕這才稍微放下心。
  雒昕也曾刻意笑問兩位長史,到底這煙州知州的消息為何如此靈通?兩位長史被問得面面相覷,搔了搔頭回說不清楚,想了半天卻突然被雷打到似地異口同聲說道,或許是知州曾與太子打過照面的緣故。他們說那煙州知州對其妻頗為情深,每日皆會在回家路上給妻子買甜品,他們猜想或許他就是在路途中瞧見太子容顏,才會基於職責低調前去相迎。且那煙州知州是個面冷心熱的性子,雖然不太愛說話,卻向來博聞強記,只要他說過話、認過臉的人,連官府裡灑掃的奴僕都能記得一清二楚。知州三年一任,每任之間需回京述職,至於述職後或升或降、或回京或外放,皆由吏部依其政績決定,在述職期間有很大的機率曾見過太子,此次於煙州再見只是微乎其微的偶然。雒昕對這個解釋不置可否,但馮孟璘和暗衛也沒查出更多的線索,索性不再細究。
  太子移住煙州知州府邸的第三日,馮孟璘翻牆潛入雒昕房裡議事。雒昕細說自己這幾日在城中閒晃所見,馮孟璘則說明自己在城中暗訪所聞,以及翰宜行錢掌櫃提供的一些煙州府城近況。兩人幾日不見,這一商量便是大半夜過去。最終兩人拍板煙州府城應該沒什麼問題,決定再觀察兩日就走,只是為了安全起見,決定向煙州知府謊報離開的日期,怕隔牆有耳,所以故意將日期說得晚一些以混淆視聽。兩人寫給林晗之的紙箋,也是在此時一起寫的。
  只是沒想到馮孟璘隔日突然遇刺。
  說是遇刺也不太對,摸入馮孟璘房裡的三人明顯功夫不到家,目標似乎也不是人、而是財,竟用三腳貓功夫就想偷盜。馮孟璘閉著眼睛聽他們在房裡翻了半天還翻不到東西,本想著等他們自己離開就好,卻沒想到三人翻到後來惱羞成怒,打算靠人數優勢脅持馮孟璘以問出錢財的位置。
  在偷兒的匕首刺下來之前,馮孟璘閉著眼睛就將他手上的武器給打飛,在幾息內將三人打傷後,倒也沒下殺手,而是讓手下暗衛悄悄跟上去。負傷的三人跌跌撞撞逃回偏僻破敗的住宅中,罵罵咧咧氣憤地議論了大半夜,之後便囫圇睡了過去。以防萬一暗衛又跟了他們半天,確定沒有其他教唆者後才撤離。
  只是那三個偷兒掉在馮孟璘房裡的匕首有些古怪,用肉眼看來通體漆黑無裝飾,但若是細探可發現在握柄底端另有玄機,陰刻了有一個缺著圓角的圓形圖案,摸來像是被咬一口的餡餅。匕首放在手上顛起來分量十足,雖然刀刃已經被胡亂使用得鈍了,但可想見這東西原本所屬之主或許並不簡單。可惜那偷兒三人身上是真的沒有線索,馮孟璘也只能暫且將匕首留著。
  隔日太子一行照原定計畫提前離開煙州府城,披著黎明前的月色出發。離開前還不忘於房內桌上留書一封,予煙州知州表達感謝。
  錢掌櫃信中寫的大多是雒昕明面上的行蹤,包含太子帶著五人被煙州知州邀入府邸短住,以及在城中閒逛了數日後突然消失,這期間太子所見、所食皆是煙州特色之物。相較之下馮將軍則來無影去無蹤,錢掌櫃手下專門打聽的人們基本不曾見過他。林晗之讀完倒也不覺得意外,想了想又看了幾眼那兩張紙箋,最後將紙箋與錢掌櫃的信一起放入火中燒化了。
  接著是那封極厚的信。
  「吾弟晗之……」
  那封信並無署名,字體看來較為稚嫩,以文人的標準來看沒什麼風骨可言,可至少一字一句讓人看得明白。那信紙摸起來似乎附著一層沙,若說這封信是一份行商報告,那內容中可摻了太多個人情感,可若說這封信是一本遊記,其中行文前後段落又跳得太過隨意,彷彿只是隨意挑選日記中有趣的部份謄抄起來,乾乾淨淨地寫在一起後寄出。林晗之才不在意那些虛的形式,站起身來一邊踱步、一邊捧著信快速掃了一遍,確定沒有什麼要緊事,才找了靠窗的椅子坐下,又重頭開始一字、一句地細讀。
  直到讀了兩三遍,林晗之才終於滿意地坐回書桌前,仔細地將信紙的每一分褶皺都攤開,還特意找了個重物打算將紙張壓平,之後再好好收起來。沒想到當他將整疊信紙翻面,竟發現最後一張信紙背面有一句漏網之魚。
  「別後已數月,不知元隱安否?」
  林晗之看著那句話愣了一會兒,猶豫了半晌終是嘆了口氣,撤開用來將信紙壓平的物什,改翻出乾淨的宣紙和紙箋,喊小廝來倒水磨墨。
  也許馮小將軍收到這封信時,已經在白州境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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