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我常常能聽見窗外的洗手檯傳來水流的聲音。洗手檯的水費由我們支付,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麼別人可以免費用我們的水。
那時我的世界非黑即白,覺得使用者付費天經地義。我問父親,為什麼別人可以理所當然地接我們的水,而且一接就是一桶呢?
父親比出「安靜」的手勢,要我小聲說話,然後對我說,來接水的是一位阿嫲。她住在街頭做回收,他們家基本算是違建,如果要用自來水,就必須到樓上去。 可是阿嫲生過病,爬崎嶇的樓梯太辛苦。所以家人決定與她約定,讓她帶著水桶,來位於一樓的我們家接水。 其實我是見過那位阿嫲的,只是見面次數不多,而且那時我還太小,無法從她的言行觀察出什麼。只覺得她將寶特瓶一個個放進大透明袋的模樣很辛苦,卻也很堅強。 做回收的除了阿嫲,其實還有她的兒子,被我稱為叔叔。不過叔叔因為智力受損,因此工作時還是需要她的指揮。 我很少看見空手走在路上的他們。如果在街道偶遇,幾乎就能看見他們推著一台滿載回收物的推車。 這台推車有時是阿嫲推,有時是叔叔推,他們微胖的臉常隱沒在高高疊起的瓶罐之後。推車隨著他們的步伐,在陽光照耀的柏油路上蹣跚行進。 艷陽下的推車雖然顯得老舊,承載的責任卻一克不少。車身鏽跡斑斑,我知道,那是養家糊口的光榮。 這天,阿嫲推著這台推車來了。她在我們家門口叫喚母親,直到母親去應門。 「這個給妹妹玩啦!」阿嫲的話語隨著一大袋彩色的玩具升起,我才發現阿嫲原來記得我,特意為我準備了禮物。 「禮物袋」裡裝填了各式顏色、五花八門的小玩具,有些玩具已經褪色,整個袋子飄著淡淡消毒水的氣味。 母親擔心衛生問題,本來想婉拒,但思來想去,不願辜負阿嫲的好意,便還是收下了。 看見數量繁多且色彩繽紛的玩具,我根本不在意衛不衛生,只是滿心歡喜,覺得阿嫲真好,竟送我如此澎湃的禮物。 父親沒有阻擋我拿玩具的手,而是慎重對我說,「你可以挑你喜歡的,只要不是需要接觸嘴巴的就好」。 我雖然覺得可惜,因為我剛看中一個藍頭黃身、有著三色按鍵的小喇叭。不過父親的話有道理,畢竟這些玩具來路不明,大抵都是別人遺棄的。如果接觸口腔,恐怕真的可能生病。 我依言從袋中挑選了幾樣留下來,其餘的包含那只小喇叭,都盡數在某個早晨消失,仿若從未到過我們家(我不確定家人是怎麼處理的,也沒有特別過問,所以這裡略過不寫)。 幾年過去,我依然記得消毒水的氣味。那氣味留在心裡,歷久不退,以至於每當來到泳池邊,阿嫲的「禮物」就會在腦海浮現。 升上國中後,我的童稚和玩具的顏色一起被時間洗淡,玩具們幾乎全被我封存。後來我們家經歷了一些變故,我無暇他顧,因此與多數玩具失散,只剩下幾樣留在鞋盒裡。 這些玩具的樣貌我已忘記大半,不過小喇叭的外觀卻依舊清晰,即便我與它相處不滿兩天。它從未被我吹響,但它安靜躺在角落的模樣,卻讓我銘記了十餘年。 往後只要去一些比較繁榮的地方,我都會在霓虹燈裡想起父親的話與阿嫲的身影。我會留心高樓大廈間錯落的低矮危樓,還有窗口間被風吹得輕輕飄動的衣衫。 我也會特別注意早晨及傍晚的市集上,推著推車佝僂行走的長者們,以及坐在推車上、與刮刮卡或者大鍋子緊挨的幼童。我不時會在某個瞬間偶然望向他們,看見他們的影子沒入房簷的陰影,隱於巷弄之中。 如今的我再次整理起手邊的玩具,準備趁空閒時將它們捐出,期盼阿嫲的禮物和我的童年疊加起來,能夠帶給更多小孩歡樂。 不過雖然青春已經接手我的下一段人生,我仍想知道小喇叭除了在都市喧囂中奏響靜謐,讓我看見本容易被水泥牆遮擋的情景外,還可以發出什麼樣的聲音。 畢竟它的安靜在我的記憶裡存放了很長一段時間,而我相信,無論即將面臨的壓力如何大、身處的繁華會否更複雜,這段「聲音」還會在我的心中響起,延續很多、很多年。 直到現在,我依然能在街頭看見阿嫲忙碌的身影。雖然與她沒有太多交集,我仍誠摯希望他們的努力與堅毅,都會換來最盛大的豐收。 和阿嫲打招呼時,我慶幸歲月沒有帶走她太多的活力。僅僅是看著她洋溢微笑的臉,幸福就能打從心底油然而生,即使陰雨,也能代替陽光溫暖我一整天。 每當這種時候,我都會暫時放下知道小喇叭聲音的慾望,轉而相信它奏響的靜謐除卻某種敏感,還隱藏著無法用任何聲音演繹的時光靜好。 而這種美好,會隨著窗外的細水長流。
20230216
後記:
因為工作的關係一路忙到節日結束,感覺再不上來自己就要生灰塵了,希望開學後不會忙到沒辦法回來掃灰塵(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