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閱讀、吃海鮮,關注華文創作出版品的動向,因此購讀了林楷倫的散文集《
偽魚販指南》與短篇小說集《
雪卡毒》。
林楷倫寫在市場中買魚賣魚的人們如何交際批貨,稱職專業又勤懇的魚販可以在消費大潮中日進斗金,靠勞力營生發小財,只是踏實經常沒有與受到世人等量的尊重,也沒有與在異地過上快樂有趣的生活畫上等號;單調重複的日常常催化人妄想其他的人生出口,例如肉體不動腦筋不轉,靠簽幾個六合彩數字發大財。
《偽魚販》的下半冊有些篇幅描寫林楷倫沉迷賭博的父親,把家產基業丟上賭桌輸光光外,屢次對孩子撒謊以便開槓桿再去翻盤,直到債務的坑再也遮不住……這份經歷太痛,可能光是部分陳述就令作者飽受折磨,所以讀者的眼球跟到這裡,需要一些想像力去揣摩和拼接,內在空洞的人究竟會如何與惡癖勾纏,藉此維持肉體的呼吸心跳。
對我而言,林楷倫的第二本書、短篇小說集《
雪卡毒》以他的觀察和想像力--或者說,由他本人以說故事的方式,補白在《偽魚販》痛到無法直說與用散文體描寫的部分。
虛構的文學讓人誠實面對自我,並賦予重新鍛造的自由 閱讀《
雪卡毒》之前,我很老派地先Google了雪卡毒的定義--根據衛生福利部醫院提供的衛教資訊,雪卡毒素是一種神經毒,也是最常見的一種海產食源性中毒。症狀有嘔吐、腹瀉、四肢及口角麻痹、冷熱感覺顛倒、關節及肌肉疼痛,病徵可維持數天至數星期不等。從魚的外觀、氣味或肉質無法分辨是否含有毒素,所以預防中毒的最好方法是「別吃來路不明的海產」。
以批魚販賣維生的林楷倫,當然很熟悉魚和從事漁業的人從哪裡來,他們將會去哪裡。
魚蝦貝類可能是被餌食、漁網、電魚槍從某個海域或淡水中被人撈起,駕船、捕撈、海釣、魚餌供貨的產業鏈都仰賴密集的勞力,林楷倫的短篇小說描寫這些人際的生態系,也寫人的心與腦如何被社會的食物鏈啃到空洞。
例如短篇〈讓鱉鬆口的雷聲,是悶是響?我好想知道〉的故事,開始於一名流連遊藝場、靠大機檯電玩換禮物轉賣的年輕女子。女子做這行當比起營生,更需要的是殺時間。女人遇上了靠批發幼鱉賣給海釣場當餌、給宗教團體放生的男子。男子送彩票向女人搭訕獻殷勤,女人原本對男子沒興趣,但免費的彩票不拿白不拿,而且她實在太太太無聊了,便跟男人廝混到出現戀愛的架式:
稚鱉活了多少隻,又賣了多少錢。如果可以,我想買一桶來放生,將鱉一隻隻排隊入池,在後方用掃把推入。
推、推、用力地推,直到濕土都有掃把的痕跡,掃過的痕跡蓋過稚鱉淺淺的腳印。
推、推、用力地推,代幣疊成層層,直到後方的推耙無法推動,堆滿的代幣崩塌掉入前方小小的洞,塞滿小小的洞,彩券出到無法出。
林楷倫筆下的人物經常如這對男女,身畔沒有更值得嚮往的事物,於是將就著現況、相信著「真正的生活在他方」。
將就著現況、相信著「真正的生活在他方」的人們
在短篇〈北疆沒有大紅色的魚〉中,林楷倫描寫兩個學生時代沒離家到台灣念書、沒上大學、留在馬祖東引的青年,兩人是朋友也是一起捕魚的夥伴,一個人非常想走、另一人不認為自己有動機走。
「我們真該去台灣闖一闖。」崇莒說。我覺得這個話題太老套,難道這些北疆的年輕人都得離開,一年回來個一兩次炫耀自身的行頭,那些衣服物件模樣都已經可以超商取貨了。
「幹麼去台灣?在這裡不是很好嗎?」
「好無聊喔。」在國之北疆的石碑下,他說。
無聊是沒有未來的同義詞,至於未來應該長得怎樣?去台灣闖蕩的離島青年在命名為北疆的魚攤上,陳列起不是北疆的魚,打上紅燈讓魚看起來更接近討喜的大紅色,外行人看不出蹊蹺,內行人也不拆穿,默默走出到台灣賭一把的藍圖,在磯釣時模仿朋友的口頭禪「好無聊喔」。
關於未來該怎樣,無論靠海還是入山,人都一樣迷惘。短篇〈返山〉中,林楷倫透過一名漢人與原住民混血、教族語的女老師的視角,描寫一邊抗議礦業公司炸山開發、一邊談判補助的村子:
在山上有什麼未來呢?部落的人都知道這點,孩子國中後往外送,最好都不要回來。離部落愈遠的人愈有成就。當長輩說著從不回來的子女,在美國啊在日本啊在台北啊,臉上總帶著得意,得意自己的子女勝過周遭的人,還是對自己編造的故事沾沾自喜。
人類吃大魚、大魚吃小魚、小魚吃浮游、浮游分解不要問很可怕的屍塊,毒素隨著食物鏈一層層累積,人中了雪卡毒緊急送醫,卻說不明白也記不清楚自己究竟生吞活剝過什麼東西。
總有些帶有毒素的意念漸漸把人變成行屍走肉,林楷倫的故事把這些東西梳理出來,讓讀者看見究竟是什麼瓦解或串連了生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