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27|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七個耳洞1

    還是像後媽說的,我也會變成一個神經病呢?
    其實要是他們知道,我時常因爲一件小事而崩潰絕望,在漫漫長夜,生出各種可怕念頭,他們早把我當神經病了吧。
    第一波戰火趨於平息,大家又都陷入了沉默。
    宋也始終握着我的手,即使我的指甲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陷進了他的肉裏,他也沒有鬆開半分。
    我突然對我們這種行爲,生出了個定義——英勇赴死。
    第二波戰火,是宋也主動發起的。
    他從行李箱裏拿出一摞東西交給了我爸,有保險單、房產證和銀行卡,還有一本相冊,上面是我和他所有年齡段的合照。
    從相冊的新舊程度可以看出,主人經常翻閱,某些照片上還細心地標註了當時發生的事情。
    「爸,林小滿是我認定的人生伴侶。」宋也說。
    可惜,在這種境況之下,我不敢分心去體會其中的情意,只覺得無比緊張。
    我甚至一動不敢動,就怕自己某個行爲做錯了,導致雪上加霜。
    但宋也就不一樣,他一言一行都自信篤定,坦蕩無畏。
    我爸一一翻開看後,柔聲對後媽道:「兩個孩子情投意合,我們做大人的,就別爲難孩子了。」
    後媽沒有理,只是靜靜盯着宋也,好一會兒後,見他一點也不心虛,她忍無可忍地將茶几上的東西掃落,衝我爸吼道:「離婚,現在就去離,你敢讓他們在一起,就別要這個家了。」
    不等我爸做出反應,宋也就拉着我轉身出了家門。
    毫不留戀的模樣,冷靜極了。
    可我知道真相不是表面上這樣的,他只是僞裝得很好,他握着我的手,其實抖得很厲害。
    走出小區時,宋也忽然彎腰緊緊抱住了我,噴灑在我脖頸的呼吸,又急又重。
    「我知道她很難過,可這種時候我不敢後退,我怕弄丟你。」他說。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了我心裏。
    我既感動,又心疼。
    原來,我被人這麼堅定地選擇着啊。
    原來,我也可以遇見這麼堅定選擇我的人啊。
    「宋也,你越對我好,我越害怕你將來後悔。」
    說完之後,我就後悔了。
    爲什麼我就是學不會積極呢?
    我們之間的問題,好像是在我吧?
    我又該做點什麼呢?
    10
    街道喧鬧,有孩童嬉戲,有舞獅助興,年味很濃。
    宋也認真地望着我的眼睛:「小滿,我很愛你,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果你現在不信,就等我老了再說一遍。」
    感動之餘,我有些迷茫:「宋也,爲什麼呀,你爲什麼……」
    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他將我看得那麼重要。
    我找不到自己的價值,所以在這段關係中,我一直惴惴不安,患得患失。
    「傻瓜。」宋也笑得有些悲傷,「因爲只有你,能讓我覺得這個世界是安全的。」
    「只有我?」我問。
    「是的,只有你。」他答。
    晚上,我們躺在牀上聊了很久,像是要把分開的這半年給彌補回來一般。
    最後我也忘了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
    只隱隱約約記得宋也寬慰我:「每個人負責好自己的人生就行了,至於其他人怎麼選,我們管不了,但我會去和我媽媽好好談一談,儘量照顧一下他們的心情,你不要有壓力。」
    醒來時,宋也不見了,餐桌上擺放着熱氣騰騰的早餐,還有一張便利貼。
    「乖乖喫早飯,我約了我媽,爭取一個兩全的結果,等我回來。」
    等到下午三點,宋也還沒回來,只是給我發了消息說有事,讓我別等他,自己照顧好自己。
    我心裏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連忙撥通了他的電話。
    無人接聽。
    撥通我爸的電話,也是一樣無人接聽。
    想了半天,我又咬着牙撥通了後媽的電話,很快,那頭接通了。
    「媽……」
    喊完之後,我就詞窮了。
    電話那邊傳來一聲冷笑:「家都不敢回了,事事把我兒子頂在前面,你倒是聰明。」
    我幾乎立馬站起身,收拾東西,往外跑:「我馬上回來。」
    到小區之後,我看着熟悉的家門,心中一陣酸澀。
    爲什麼每次回這個家,心情都會這麼沉重。
    不是說家是港灣嗎?
    我突然理解了宋也說的,只有我,能讓他覺得這個世界是安全的。
    我們倆都在心底認定了自己是沒有家的孩子。
    客廳空空蕩蕩的,只有我爸一個人心事重重地坐在沙發上抽菸,沒看見後媽和宋也。
    我緊張問道:「宋也人呢?」
    我爸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拍了拍身邊的空位,示意我坐過去。
    「我們這個家,是不是很失敗?」
    我順從坐下後,他突然開口。
    氣氛變得很沉重,我扯了扯脣,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
    「你啊,什麼也不跟我說,我又不像宋也的媽媽那麼敏感細緻,算了,我不問了,你都這麼大了,我再管也來不及了,你想幹嗎就幹嗎吧。」
    「好。」沉默許久後,我回道。
    他渾濁的眸中似有晶瑩水意,張了幾次嘴才發出聲音:「去閣樓看看宋也吧,你們一個兩個的,都是來討債的。」
    聽到這話,我再不敢耽誤,飛快跑上閣樓,一顆心狂跳不止。
    11
    閣樓上雜貨間的門被一把黑色大鎖鎖住了,屋內不斷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後媽癱坐在門口,淚水黏着髮絲交錯地貼在臉上,整個人顯得狼狽不堪。
    看見我來,她悽聲問道:「你知道宋也有幽閉恐懼症吧?」
    「不知道。」
    宋也從沒有和我提過。
    後媽皺了皺眉,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乾澀泛紅的眼眶又重新積滿了淚水。
    「他爸病死那會兒,我跟合夥人去外地進貨了,回來時,整個房間都是臭味,孩子和屍體就那麼在小房間裏悶了三天。自那後,宋也就很害怕密閉的空間,害怕黑暗,害怕難聞的氣味。今天他來找我,我讓他去雜貨間待十二個小時再和我談,他竟然真的進去了。」
    她吸了一下鼻涕,聲音啞得幾不可聞:「我以爲可以嚇住他的。」
    我蹲下身,想再聽清楚一點她的話,她猛地拉住我的手:「小滿啊,你聽我跟你說,當親人是拆不散的,可夫妻不一樣,這一輩子要遇見的難事太多了,一個不小心就能反目成仇,聽我的,和宋也散了,好不好?」
    我努力去消化她的話,片刻後,我回握住她的手:「媽,以前我也以爲放棄宋也是對他好,所以我主動和他分手了,可事實不是這樣的,他非常需要我,我也非常需要他。」
    屋內傳來一聲清晰的響動,隱隱還伴隨着兩聲低喘。
    我咬着脣,逼迫自己慢慢講,把所有心裏話都講出來:「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差,我有自己的事業,我在自己喜歡的領域發展得很好,我就是脾氣差了一點,嘴笨了一點,我可以改的。
    「其實我和宋也都很渴望家庭,不是這個拼湊的家,而是屬於我們的完整的家。
    「宋也防備心很重,這輩子都很難和人交心,他和我在一起,起碼可以想講什麼就講什麼,想怎麼放鬆就怎麼放鬆,我也是,除了宋也,我沒辦法再對別人卸下心防。
    「我一定一定要和宋也在一起,不管你怎麼阻攔我,我就不放棄。」
    只給自己一個選擇,什麼都敢豁出去的時候,反而就不會害怕了。
    我擦乾眼淚,等待後媽的答覆。
    後媽目光飄在虛空處看了好久,幽幽道:「我能對你們有什麼要求,不就是想你們選條好走的路嗎?」
    緊接着,她搖頭低斥:「你們要真在一起了,那一輩子都要被人戳脊梁骨,我不過就是離了個婚,你看你們老家人是怎麼笑話我的,吐沫淹死人,我不想我兒子過這樣的生活。」
    她好直接乾脆,沒有虛情假意地用道德綁架我,而是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她不想她兒子過這樣的生活。
    如果我媽媽在的話,是不是也會這樣,優先考慮我的感受。
    可惜沒有如果,這個世界上唯一會優先考慮我感受的人,只有宋也了。
    想到這裏,我目光一瞬間堅定了:「媽,我要和他在一起,不管你想不想,不管外面那些人想不想,我們都要在一起,這一生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結束,我不想浪費。」
    後媽沒有理我,而是顫顫巍巍扶着樓梯下樓了。
    我貼着門,喊了好幾聲宋也,都沒有人回應,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鎖太結實,撬不開,動靜太大反而還會嚇到宋也。
    又一次聽到裏面傳來壓抑的悶哼時,我再也沒辦法冷靜思考了,飛快跑到外面的天台。
    在天台的最右角外側,貼着牆有一條用來排水的窄沿,順着它可以走到雜貨間的窗戶。
    做了幾次深呼吸,我心一橫,翻過天台的圍欄,站到了窄沿上。
    往下看的第一眼,我就激出了一身冷汗,腿肚子發軟。
    三層樓的高度,沒有任何防護,風的阻力都像是變大了,隨時能把我吹下去一般。
    我不敢再多想,咬着牙,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橫着往那頭挪。
    這種以命相搏的刺激感,慢慢代替了害怕,走了七十七步,我終於接近了窗戶。
    從外往裏看去,屋內漆黑一片,窗戶處微弱的光線僅僅只能照清最近的一塊地磚。
    挪開窗戶,我儘量小心翼翼且安靜地翻進去,就怕嚇到那個躲在黑暗裏,滿心恐懼的人。
    翻進來後,我緩了好一會兒,纔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
    同時也驚訝自己的魯莽和衝動。
    呵……林小滿,真想誇你一句666,你要是掉下去了,只怕墓誌銘上都得掛着戀愛腦三個字。
    可這真是戀愛腦嗎?
    不是,是隻有他,值得我一往無前,生死不懼。
    「宋也。」我慢慢摸索着走到門邊開燈的位置,卻遲遲不敢動。
    下一秒,我聽見角落深處傳來一聲微弱的動靜。
    當即,我按亮了燈。
    黑暗被吞噬,光亮襲來,我在雜貨堆積的一點縫隙裏,看到了緊閉雙眼,抱着膝蓋瑟瑟發抖的宋也。
    我衝過去用力將他摟進懷中,一下又一下地撫摸着他的後背:「別怕,我來了,以後我們一起面對,我再也不要慫慫地縮在你身後。」
    我今天才知道,原來宋也有這麼嚴重的心靈創傷,只是他比我更堅強,他能帶着傷口繼續奮勇向前,在荊棘叢生的道路上拼殺出來。
    甚至時刻想着,護住我。
    懷中的人喉間不斷髮出小獸的嗚咽,我耐心地哄着,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敢睜開眼睛了。
    「你怎麼來了?」
    眼淚瞬間決堤,我緊緊抱住他,哭得說不出一句話。
    「傻瓜,我說過,什麼困難我都不怕,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他用力回抱我。
    門外傳來開鎖聲,許是開鎖的人太過慌亂,好一會兒,門才被打開。
    後媽看見出現在屋內的我,表情震驚不已:「你怎麼進來的……」
    看到窗戶,她似乎已經明白了,更震驚了:「你瘋了,都不要命了?」
    「我要宋也。」我一字一頓地回道。
    12
    後媽眼底閃過一絲不忍,她偏過頭,哽咽道:「下樓吧。」
    又一次四個人坐在客廳對峙,大家臉上都沒了之前的激動,沉默如一座座雕塑。
    不知過了多久,宋也率先打破沉默。
    「爸,媽,我和小滿結婚的事,你們同意了嗎?」
    我望向後媽,手不自覺緊張地絞着衣角,宋也發現後,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後媽低頭擦了擦眼角,淡笑着抬起頭看向我:「小滿啊,你抑鬱症的事,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們?」
    一瞬間,我有一種被脫光的羞恥感,看着周圍人探究的目光,我下意識想扯出一個笑容來緩解我的不知所措,可我的臉太僵硬了,以至於我都不清楚我做了一個多麼滑稽的笑容。
    「小滿……」宋也緊了緊與我相握的手。
    我茫然地看向他,想解釋,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發病的我,是沒有尊嚴的,就像個歇斯底里的困獸,用傷害別人、傷害自己的方式去和負面情緒對抗。
    我不想讓他看到我這個樣子,我怕有一天,我會在他眼中看到嫌棄。
    後媽從沙發靠背拿出一摞厚厚的病例,扔在茶桌上。
    「你翻了我東西?」我啞着嗓子質問道。
    「你搶了我兒子,我翻你東西怎麼了?」後媽回瞪我,「從你一回家我就知道你和宋也之間不對勁,那時我就準備去翻了,我都怪自己翻晚了,讓你纏我兒子這麼久。你都重度抑鬱了,還要拖累我兒子嗎?」
    我爸顫抖着手去拿茶几上的病例,我飛快站起身,搶先一步把東西護在懷裏:「你現在看有什麼用,我需要開解的時候,我需要關心的時候,你又在哪兒?」
    淒厲吼完,我清楚自己不能再待在這兒了,不然我又會陷進一個黑洞,與那個看不見的怪物殊死搏鬥。
    到時,我的醜態他們都會看到。
    一口氣跑出小區後,我才覺得壓在自己胸口的巨石松動了一點兒。
    想未來的事情,好累啊。
    非要拖着我走進他未來的宋也,累嗎?
    亂逛了許久,我走近一家酒館。
    剛坐下,對面就來了一個人。
    「派大星是上帝派來保護海綿寶寶的星星。」他笑了笑,「宋也是林小滿的星星。」
    我雙手捂臉,眼淚從指縫溢出,好一會兒,我抽抽搭搭笑道:「派大星和海綿寶寶是好朋友,那宋也和林小滿也可以只當好朋友嗎?」
    宋也垂下眼眸,盯着自己的手:「彆氣我,我真會哭的。」
    這句話讓我很久都沒緩過神。
    長這麼大,我都沒看過宋也掉眼淚,他真的會哭嗎?
    記得初中時,他跟我說過一句特別傲嬌的話:「我長得好看,不能哭,會傷了那些女孩的心。」
    點了酒菜,我和宋也沉默對酌,誰也不敢輕易開口。
    很快四瓶啤酒下肚,我深知這樣喝下去很容易讓場面失控,於是起身去洗手間催吐。
    出來時,我被門口的宋也又給堵了回去。
    他一手撐着衛生間的門,一手按着我的肩膀,眼眶通紅地盯着我:「不就是抑鬱症嗎?我還不信了,我不能把你拖出來。」
    「有很多人都想救對方,但卻被對方拖進了深淵,宋也,我害怕。」我所有僞裝都在這一刻瓦解了,迷茫恐懼盡數暴露。
    「怕個屁。」他低聲兇了一句,而後溫柔地抱住我,「我就是受虐體質,就是要和你互相折磨到白頭,你能拿我怎麼着?」
    我怔了怔,再也說不出話來。
    互相折磨到白頭,宋也,你說的,我當真了。
    「林小滿,我媽把戶口本給我了,她讓我自己選。」他環抱着我的手,用力收緊,「我們結婚吧。」
    我緊緊回抱住他:「不行,你換個場合求婚,我不要在廁所答應你。」
    宋也悶笑回道:「好,我還得買七個金耳環,把你耳朵戴滿。」
    我破涕爲笑:「早知道再打多一點了。」
    「傻瓜。」宋也說,「以後生病了,要告訴我。」
    「宋也,我什麼都不怕了,我一定可以走出來,擺脫負面情緒。」我堅定道。
    我只有一個人生,我不要瞻前顧後,我不要畏手畏腳。
    我要勇敢,我要有趣,我要快樂。
    我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成爲自己想成爲的人。
    我要和我愛的人一起,奔赴未來。
    「我們一起加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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