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哉

高中國文課本有不少祭文，少不更事之年，讀來頗為無味。倒是同學動輒哀哉來哀哉去，聊為取樂。其實當時大家還沒遭遇多少悲傷的哀哉。

自明代以來，安徽桐城有兩方，兩方都是世家，名人輩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是一方；曾為朱三太子師傅的方拱乾是另一方。方拱乾後來投清，初始頗得重用，其子方玄成亦為順治年間進士，君臣頗為投緣。有一次順治聽人提起，方拱乾以「文頭武腳」為兒子命名，其四子名為：玄成、亨咸、膏茂，章鉞，皇帝笑道：「於戲！哀哉！也是文頭武腳。」順治如此口無遮攔，可知順治對方家的情誼有如朋友。只是此言一出，「咸謂為方氏昆季不吉之兆」。

順治十四年丁酉科場弊案是清初著名的文字獄，北闈證據確鑿，很快結案。南闈卻遲至隔年結案，所以學者大都認定為冤獄。方拱乾身為南闈主試之一，全家被流放塞北的寧古塔。至康熙登基，方拱乾及玄成、亨咸、膏茂才被赦還。專制時代伴君如伴虎，即便順治明知是冤獄，為了政治目的，就算必須委屈無辜，必須犧牲最寵信的文學侍從之臣方玄成一家亦在所不惜。日後赦還便是統治者對昔日寵臣的彌補。同案的吳漢槎得權相明珠之助，生入山海關之時，已是康熙二十年。

方家的苦難還沒結束。方玄成死後被牽連在南山案的文字獄中，破棺判屍，全家充軍黑龍江。方玄成之子式濟每年徒步出關省親，寫了一部地理學上的名著《龍沙紀略》。式濟的兒子方觀承亦曾七次出關省親，南來北往，閱歷大增，使其識見、胸襟不同於一般閉門讀書的白面書生，日後擔任直隸總督二十年，於乾隆三十六年歿於任上。方觀承之子方維甸亦有能臣之名。

世代簪纓的家族不少，似方家這般迭遭大禍卻屢敗屢起，倒是罕見。方家貶謫關外數次，子孫徒步出關省親，卻依然將書讀得很好，想來與方拱乾以「文頭武腳」期許兒子不無關係，果然教子有方。方家無論貧富貴賤，代代都出佳子弟，非常了不起。

方家這些點滴讓我疑惑，歷經丁酉科場弊案，方拱乾等無辜遭受大禍，何以日後子孫依舊入仕？不過轉念一想，方家世代書香，不賣給帝王家能賣給誰？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既然讀書人逃脫不了政治的控制，還不如直接投入宦海一搏。只是方家人做官講究實務，例如方觀承，既能治水又懂種棉花，作風與一般兩榜出身的循吏大大不同。

我從高陽諸多文字，拼湊出一小部分關於方家的故事。讀著讀著不免感嘆，生於專制王朝之下，身不由己的無奈太多太多，無怪各國的專制王朝或結束或轉型，如今仍維持絕對君主制的國家已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