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08|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導讀|陳腐惡臭聞久了,你會變得世故──談花輪和一初期風格

本文收錄於台版《月光 新裝版》書末,經出版社同意轉載於此。
「有個叫山崎春美[1]的人寫道:『花輪和一氏的作品不只是情色怪誕[2]風格。』多麼無聊呀。
他大概認為這是最大程度的誇讚吧,但這對作者一點助益也沒有,是典型的『偏愛反成禍害』。
(中略)
『只是情色怪誕』、『只是懷舊趣味』有什麼不好?《GARO》時代的花輪和一畫的就只是懷舊情色怪誕,不是別的什麼。
(中略)
大家公認這事物下等,你就以它原來的下等模樣加以呈現。如此一來,無以名狀、令人毛骨悚然之物便會作為一種存在現形。」
丸尾末廣一九八五年在東京成人俱樂部別冊《丸尾末廣 ONLY‧YOU》中介紹《少女椿》時,曾如此論及花輪和一的作品。在同書收錄的訪談中,丸尾還列舉了兩個影響他的漫畫家,其中一個是楳圖一雄,另一位就是花輪和一。是的,儘管丸尾末廣個人更具備某種搖滾巨星形象,出了日本的知名度大概也高過花輪和一,但其實後者大了前者九歲,出道也是花輪和一較早──丸尾末廣注意到前輩發表於《GARO》上的作品時年僅十八歲,他自己漫畫家出道是六年後的事。
根據《花輪和一初期作品集》後記的說法,這位執筆時間將近半世紀的獵奇‧怪奇漫畫家,最早並不想成為漫畫家。「我原本就是想當插畫家,想要畫圖的念頭比想畫漫畫強烈。第一次擔任助手也是協助山川惣治[3]。我到現在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怎麼會成了漫畫家呢?」結束學業來到東京的他,當過金屬加工、紙器、印刷公司的職員,在尋找插畫工作屢屢碰壁時偶然在漫畫出租店讀到《GARO》上刊載的柘植義春〈李先生一家〉,發現漫畫原來能畫得這麼像單幅硬筆畫的風格,不見得要是手塚治虫那種簡化造型,於是開始投稿《GARO》,七一年入選出道。
〈向神明發誓的孩子〉
〈珍奇物小屋〉
「出道作〈疳蟲〉和下一篇〈珍奇物小屋〉(分別收錄於《赤夜》和本書《月光》)還有領到《GARO》的稿費,但之後編輯部就發不出來了。靠漫畫無法生活,因此我一面在印刷公司打工,一面畫漫畫。」這兩篇作品的視覺風格仍受日野日出志等恐怖漫畫影響,簡化造型的主角和近乎諷刺漫畫的寫實風配角共存於同一平面,創造出惡夢般的圖像混沌。它們雖然還不是我們如今提到花輪和一會聯想到的招牌風格──仿古造型人物上演的陰沉狗血劇碼,不過已經反映了漫畫家本人終生懷抱的內心糾葛。
「我看到奧斯威辛集中營紀錄片的時候心想,這不就是我家嗎?」成長家庭形塑了花輪和一的精神基底:永恆的不安與憎恨。生父在他三、四歲時死去,母親再婚,繼父進入他的生活,從此成為「明明是外人卻又是家人」的曖昧存在。「沒有血緣關係卻住進家裡,我還得叫他父親。(中略)我先是感到不對勁,接著恐怖從中而生。」他甚至曾在被窩內滿頭大汗地詛咒繼父,希望對方趕快從世界上消失。這些現實中生成的怨念和壓抑,隨後被轉運到花輪和一的漫畫中,成為主要能源。
〈肉豪邸〉海報。台版《月光 新裝版》隨書附贈
到了《GARO》刊出的第三作〈肉豪邸〉,花輪和一的風格終於確立。他的恨意不再透過心靈創傷的幼小主角的主觀幻視噴濺得到處都是,它們轉而注入液壓系統,令俗惡的人形機關們以超乎必要的怪力運動於既定的軌道上。
「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是想要畫惡毒婦人吧。(中略)如果把這些明治時代的毒婦設定成主角,不只題材奇特,畫面也會變得浮誇。也許也因為當時我對毒婦感同身受,才想畫她們吧。」
〈骷髏乳〉
「那陣子總覺得畫漫畫就是該放入情色怪誕要素,覺得那樣做是理所當然的,不畫些那種調調的事情好像不行。一有這樣的念頭,就會不知不覺地偏向那路線。」
〈作戰女〉
〈箱內明珠〉
自身欲求,以及對漫畫創作環境的觀察。兩者相加,得到了八五年丸尾末廣形容的「就只是懷舊情色怪誕」風格。作畫方面,花輪和一開始挪用伊藤彥造插畫中的人物造型,以及近乎留白恐懼症的細密筆觸來描繪物件的質地。編劇方面,他訴說的都彷彿是鄉村社會茶餘飯後交換的「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事」,沒有什麼高深的精神內涵,「世上」也不是衛星影像式的寬闊土地,因此這些禁忌故事反映的往往不是什麼統計學上的特異,反而是人如何殊途同歸,如何反覆在窄小的日常軌道上翻覆,如何被自己或他人的獸性吞噬,獸性又如何使人與人的來往充滿不可預期,甚至悲劇性。換言之,獵奇時期的花輪漫畫若能帶給讀者某種慰藉,恐怕不單純是因為血肉描寫帶來「復仇成功」的補償心理,而是因為它們的最深處,都散發出人類脾性的陳腐惡臭。同樣的味道聞久了,你會漸漸不那麼患得患失,最終變得世故。
〈因果 第一部〉
〈因果 暑熱〉
〈因果 好冷〉
《月光》收錄的系列作〈因果〉便是一例。其實對八五年的丸尾末廣來說,描寫女主角被設局、由愛生恨展開復仇的〈肉豪邸〉,是作畫和分格安排仍有瑕疵的作品,然而面對〈因果〉,他由衷感到讚嘆。除了更加冷靜、安定的敘事更有助讀者完全入戲之外,作者有意識製造出的母題的反覆──劊子手與首級、肢體殘缺者、嫉妒與謊言,則使各短篇的情緒得以加乘堆積,帶給讀者懼高式的暈眩。在〈因果〉當中造孽的主角雨之介,後來分別成為某種偵探,以及無力的旁觀者,透過這一連串立足點的偏移,花輪漫畫中少見的對眾生的哀憐,在系列的最後一頁淡淡暈散開來。
〈月光〉
歷經情色怪誕路線的建立與變調之後,花輪和一的下一個風格轉換發生在一九七九年。他開始在《漫畫ACTION》上連載日本中世為背景的漫畫,因為他喜歡當時的服裝,也覺得中世給人「充滿情感糾葛」的印象,適合他來發揮。「跟初期相比,中世故事我確實畫得比較順手呢。」《月光》中的同名作正是屬於此路線。至此,〈肉豪邸〉或其他色情雜誌上會出現的汙漬潑灑式的筆觸已消失無蹤,每一格都變得像是工整的硬筆插畫。「那時期畫的結局有時有救贖,有時沒有,依我畫畫時的心情而定。應該因為是我對說故事這件事沒什麼堅持吧。」
然而,根據《COMIC BAKU》總編夜久弘的說法,八○年代的花輪和一仍然是用萬分耗損精神力、近乎降乩的方法在畫漫畫:不打任何草稿,畫下作為故事根基的畫格,然後任想像不斷膨脹、擴張故事,最後留四頁想辦法收尾。運用如此方法,創作想必難以成為一種宣洩怨念的工具。創作只是原有的怨念分裂生殖的產物。為了創作虛構故事所開啟的妄想,更是不斷折磨著花輪和一。
〈月光〉
八○年代初,喪母帶給花輪和一巨大的打擊。他自認一直以來都渾渾噩噩度日,不去理會現實,如今現實因母親去世突然迫近,使他發現自己度過了失敗的人生,為此痛苦萬分。為了斬斷這些內心掙扎,他決定手持念珠渡過津輕海峽,深信這樣能夠消除業障。事後他很清楚這只是逃離苦海一種空虛嘗試,不過他還是在北海道定居至今。因槍枝問題入獄並畫出《刑務所之中》,則是他後來締造的另一個傳說了。
參考資料:
《丸尾末廣 ONLY‧YOU》
《GARO》1992年5月號
《花輪和一初期作品集》後記〈畫〈肉豪邸〉的時候〉
夜久弘《《COMIC BAKU》與柘植義春》
【註解】
[1] 實驗樂團TACO主腦,編輯,文字工作者。曾擔任傳說級自動販賣機雜誌《JAM》編輯。
[2] エログロ,即erotic 和 grotesque 的略稱。
[3] 日本五○年代少年雜誌的代表性圖畫故事作家之一
|作者簡介|
花輪和一
日本現代知名漫畫家, 一九四七年出生於日本埼玉縣,現居住在北海道。七O年開始 出道,一九七一年《月刊漫畫GARO》正式發表出道名作〈疳蟲〉(かんのむし)(該成名作收錄於《赤夜》)。花輪和一的筆觸細緻濃烈,華麗而耽美,早期故事創作多以平安、室町等時期的日本為舞台,題材多樣,且以情色怪誕、獵奇的畫風著稱,故事具奇幻、強烈的宗教救贖色彩。在愛恨情仇的故事脈絡中,也不時展現出醒世批判的獨特風格。
花輪和一也與臺灣讀者熟知的另一位異色漫畫大師丸尾末廣齊名。日本江戶時代的浮世繪藝術風格,聞名古今中外,其中專門描繪鬼怪獵奇題材的浮世繪被稱為「無慘繪」。花輪和一就曾與丸尾末廣合作,以江戶時期「無慘繪」浮世繪名家月岡芳年與落合芳幾的《英名二十八眾句》為藍本,重新繪製了《新英名二十八眾句》。兩人也因此以他們重新詮釋無慘繪的暗黑張力,齊名於世。
九O年代,花輪和一曾因非法持有改造槍枝,入監服刑三年。出獄後根據獄中經歷發表了異於過往風格的《刑務所の中》,此作品成為第5回「手塚治虫文化賞」的最有力候選,不過,花輪和一卻以自己「並非主流漫畫家」而謝絕提名。
(節錄自出版社官方書訊)
|台版《月光》書籍規格|
尺寸:A5
頁數:236
出版社:鯨嶼文化
出版時間:2023年6月
翻譯:黃鴻硯(Mangasic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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