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亮未亮,建於深山老林之中的淨覺寺,早早便有了動靜。
現任住持淨持和尚一手拿著掃帚,一手提著裝了七、八分滿的水桶,腳步緩慢,往大殿而去,準備開始一天的灑掃。
說實話,這座佛寺地基並不寬廣,平時也沒有多少香客前來禮佛,實在沒有必要特別早起,整理佛寺清淨。
淨持和尚其實也明白這點,不過這個習慣從前任住持為他剃度,皈依佛門的那天起,便已種下,不曾一日懈怠。即使前任住持已經圓寂西去,整座淨覺寺也只剩下他這名僧人,淨持和尚依然本念未移,不改初心。
淨持和尚打開了大殿門扉,昏暗殿內,佛祖膝下擺了三個蒲團,右邊那個蒲團,還是坐著一名大漢。
淨持和尚與這名大漢其實不熟。
大漢是得到前任住持同意才得留下,不想這麼一留就是近十年光陰。淨持和尚記得,三年前,前任住持心知大限將至,特別將他尋來,吩咐一番,說是就按照往年規矩,讓大漢待在寺中,以斧斤山林,換取粗茶淡飯。
既然是前任住持心願,淨持和尚也未多說些什麼,況且大漢入寺以來,也沒有什麼要求,只是每夜坐在佛前沉思、入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僅此而已。
淨持和尚想著,來到大漢身邊,輕聲喚道:「施主。」
除了讓大漢待在大殿,就是每日淨持和尚準備灑掃前,輕喚大漢一聲而已。
大漢聽了呼喚,睜開雙眼,微微頷首,向淨持和尚示意,竟是沒有半分睏倦之色。
淨持和尚轉身離開大殿,往山門走去。
淨持和尚放下手中掃帚、水桶,拉開門閂,打開年久失修的木門,咿呀咿呀作響。
「阿彌陀佛。」門外站著的中年男子,低唱佛號。
「阿彌陀佛。」淨持和尚同唱佛號,拿起了一旁水桶,以木勺舀水,淨掃山門。
那名早早便站在門外等候的中年男子,識相地避到一旁,看著淨持和尚灑掃,也不覺得無趣。
這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是在這個月初才出現的,算算也有十多天了,每天都站在門外等候,也不是前來禮佛,似乎是衝著枯坐殿內的大漢而來。
淨持和尚曾經向大漢詢問,大漢只說了句「只是個無聊之人」,便結束了這個話題。
大漢不願多說,淨持和尚自然不會多問。
反倒是中年男子在淨持和尚灑掃之時,喋喋不休,說了許許多多關於自己的事情來。
中年男子名為秦有弦,是蘇州人士,祖上傳承鑄造手藝,他似乎還是此間好手,這次秦有弦來找大漢,就是想替大漢鑄造量身兵器。
淨覺寺遠離塵世,更遠離江湖,淨持和尚並不知道,居住寺內多年的大漢,除了那口用以劈柴的斧頭,哪裡需要什麼兵器?
秦有弦聽聞了淨持和尚這番話語,連連搖頭,說是最適合大漢的,從來不是斧頭,而是刀。
淨持和尚卻說了,柴刀寺裡也有,仍堪一用。
秦有弦知道再說下去,完全是自討沒趣,後來也就不再跟和尚多說些什麼,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和尚掃地,等著大漢出門。
天色漸亮,景色清晰,淨持和尚已經灑掃完山門,拿起掃帚與水桶,轉身就往寺裡走去,並沒有特意招呼秦有弦。
這時,原本坐在佛前的大漢,肩上扛著麻繩,朝山門走來。
大漢與淨持和尚錯身之時,兩人互唱佛號,作為招呼。
大漢踏出山門,沿著並不平坦的山道緩步而走。
秦有弦一見到大漢出門,立刻跟了上來,自來熟地問道:「你可決定好了嗎?」
這已經是他第十九次問相同的問題。
大漢看了男子一眼,拒絕道:「我說了早已不再握刀。」
秦有弦環顧一下周圍,打趣道:「卻要去尋斧刃?」
話才說完,大漢調轉腳步,走向山道旁的樹叢,不一會就從樹叢中取出一把斧頭。
大漢掂了掂手中斧頭,隨意回道:「是又如何?」
「那便代表你未曾放下,所以答應我的請求,不是正好?」秦有弦催促道。
「不過是你的一廂情願。」大漢沿著山道繼續前行。
秦有弦大步跟上,哈哈大笑道:「你可知道,江湖上有多少人希望秦有弦一廂情願?」
這話確實不是他自誇,因為祖上名聲,加上他那承襲劍居主人名號的兄弟,的確有許多人慕名尋來,懇求秦有弦為自己打造一把稱手兵器。
秦有弦鍛造的兵器,十分稱手不錯,所以這些人絕對想不到,當他們拿起兵器,趕赴生死之戰時,卻在生死關頭,兵器率先斷裂、毀壞,不但沒能為他們保下一線生機,反而將他們置於更糟糕境地──輕則重傷,重則亡命。
只有極少數人憑藉真功夫與運氣,保得全身。
於是乎,僥倖存活的這群人,呼朋引伴,開始針對秦有弦進行逼殺,搜捕多時,始終找不到秦有弦下落,不想秦有弦居然是跑到這深山老林,禍害另一人來了。
大漢搖了搖頭,認真道:「我已不在江湖之中。」
秦有弦依舊不依不撓,繼續勸說道:「青燈佛前枯坐,滿手鮮血難清。」
大漢忽然停步,背對著中年男子說道:「江湖之外,平凡之人,一怒之下,不知輕重。」
秦有弦當然聽得懂對方話中威脅之意,卻是不管不顧,步步進逼,咄咄逼人,道:「江湖上有許多人想要我的性命,你如果願意為民除害,我絕不還手。」
大漢握緊手中斧頭,沉默良久,選擇邁開腳步繼續走往不遠處的林場。
秦有弦得了便宜,還不願意珍惜,又說道:「既然心中有愧,為何放下?這可不是我知道的步無名。」
大漢似乎被那多年未曾提起的名字觸動,低聲呢喃道:「步無名早就死了。死了。」
「死在卓無豔手中,還是死在藏麟山莊外的那座破敗寺廟?」秦有弦快步越過喚作步無名的大漢,轉過身來,倒掠而走,逼迫步無名面對自己。
面對過去。
步無名直接掉轉腳步,往樹林內走去。
秦有弦搖了搖頭,又跟了上去。
「不肯回答,表示尚未放下,那又何必逼迫自己做不願意做的事呢?」他看著步無名那寬厚背影,一字一句說道。
步無名不再理會他的言語。
可惜秦有弦最喜歡自討沒趣,又連續拋了好幾個問題,但步無名頭也不回,問也不答,搞得就像秦有弦發了神經,在那邊自言自語。
終於,步無名停下腳步,並不是打算理會煩人的秦有弦,而是這趟的目的地已到。
他將肩上的麻繩放在一旁,挑了一棵最近的樹木,揮動手中斧刃,不一會,成年人手臂大小粗細的樹幹,便被他徹底支解成長度相近的柴薪。
步無名很快便到第二個目標。
秦有弦蹲在第一堆柴薪旁,拿起其中一截,仔細觀察剖面,還是像他這數十日來所見那般,斷面平整光滑。
他又拿起另一截木頭,將兩塊木頭拼合在一塊,隨即鬆開了一隻手,只見那兩截木頭,像是塗了糨糊一般,居然黏合成一體,彷彿未曾受過斧刃摧殘。
秦有弦滿意地點了點頭,就在這時,原以為黏合回去的木頭,失去了附著力,逕自墜落地面。
「雖然你說不再用刀,但是你的刀法比之當年,未曾遜色幾分。」秦有弦隨手扔去手上木頭,遺憾道:「當年步無名的風采,我是緣慳一面,未能一見,如今有機會得以見識一番,可惜啊可惜,為什麼你不再用刀了呢?」
步無名轉頭,俯視秦有弦,提著斧頭,慢慢走向秦有弦。
四目交接。
秦有弦緩緩起身,不時分神去注意那柄老舊斧頭,正好在步無名來到身前之時,站直身軀。
步無名就這樣直接與他擦身而過,去將那塊被秦有弦隨意丟棄的木頭撿了回來。
「就這樣?」秦有弦嘆氣道,一臉失望。
如果步無名願意動手,秦有弦就有把握,動手之後,眼前之人,雖然不是十年前那個步無名,但也不遠了。
那個為求刀招與名聲,不惜牽連無辜,害得許多凡夫俗子,因而身亡的步無名。
可惜,事實總讓秦有弦失望。
步無名將滿地柴薪整理好,用帶來的那條舊麻繩綑緊,背負上肩,提著斧頭尋原路走回。
秦有弦望著步無名背影,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秦有弦在大漢即將消失於林間時,他忽然開口道:「我可不會就此放棄啊。」
步無名腳步一停,頭也不回。
「隨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