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是非黑即白—我讀《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

「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出自18世紀德國詩人席勒的詩句，如同書介所提到的：「美麗的世界，同時隱含著對當前世界及理想的幻滅。」爬梳當代人複雜難解的情感關係的同時，也勾勒出作者Sally Rooney（以下簡稱魯尼）的世界觀，兼顧了個人層次與社會層次的理解並相互牽引，我認為是本很豐富的小說。先說結論，《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是魯尼三本作品中我最推薦的一本。

ㄧ、左到不行啊

身為左派與馬克思主義的擁護者，魯尼在本書中以四位主角（艾莉絲、愛琳、菲力克斯、賽蒙）的情感與友情互動為主軸，並透過艾莉絲與愛琳反覆的通信與對話將自身對於美學、文學與社會學的觀點，夾帶進這些信件之中形成獨特的個人左傾特色，我甚至認為這些討論比四人的情感線更有趣。

例如身為暢銷小說家的艾莉絲在信件中就曾提到：「當代歐美小說的問題是，靠著隱藏地球上大部分人的真實生活近況，來成就他們結構的完整性。如果小說坦率面對數百萬人被迫承受的貧窮苦難生活，刻畫那貧窮與苦難的真實情況，然後同步描述小說主要角色的生活，這樣的作品不是被認為庸俗乏味，就是被批評藝術成就不高。」又或者對主流商業電影的批評：「主流電影是由汽車公司和美國國防部所贊助的闔家觀賞午夜色情片。」他們討論的話題包括氣候變遷、商業主義下的文學藝術意義、自由主義的貪婪等，透過書信的往來與討論，不僅揭露魯尼自身對世界的看法，也賦予書中角色更立體的形象。

二、關於階級與權力關係

而回到故事主角們的情感關係，魯尼一樣用其經典的「階級」來作為切入點，工人階級與知名作家的經濟差距（艾莉絲跟菲力克斯）、在戀愛中權力不對等（像兄妹一樣的賽門跟愛琳），例如在艾莉絲跟菲力克斯的情感終就有這麼一段：

「看著妳在臺上朗讀，還有妳親筆簽書等等。我不會說妳有多麼努力，因為比起我的工作，妳的工作實在太輕鬆了。但是有這麼多人希望從妳身上得到東西。我只是認為，他們整天煩妳，卻沒有一個人真正關心妳。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真的關心妳。

他們就這樣互望良久，默默過了好幾秒鐘的時間。菲力克斯看著她，但他原本的自信，甚至有點殘酷的勝利感，逐漸變成其他的情緒，彷彿太慢才意識到自己的誤解。」

菲力克斯透過對於艾莉絲的貶低或蔑視言語，好讓自己在這段地位不平等的關係中能有所平衡，這些細膩的對話就這樣巧妙地建立起這個時代的人們在情感關係中的不平衡感和失措，然而這樣的權力關係也反映在性愛場景之中，就我的觀點（也可能不是這樣）魯尼很擅於描寫性與權力，但又不流於主流俗套，他不只是單純不使用傳統的異性戀性愛劇本中男性的「征服」角色，更重要的是進一步透過男性在床上的小心翼翼、詢問來加以定義其認為的美好性愛，更有甚者是透過女性角色要求受虐、受支配的方式來展現身為女性的自主性，難道一個人在性裡受支配和被虐待，就表示他受到傷害嗎？我認為魯尼在這本書中有嘗試用這樣的方式改變性愛中的受虐、支配的意義。

三、對自我與世界的厭世情緒

在本書中的角色對我而言多少都有自我厭惡的傾向以及對現今世界的虛無主義思考。以兩位女主角而言，知名作家艾莉絲看起來光鮮亮麗，四處度假、演講、賺進大把鈔票，但她其實不快樂，他認為現今的小說家也只是明星塑造的產業鍊而已，且他對於自己是誰、生活的意義是什麼卻毫無頭緒；另一方面，艾琳在文學出版業工作，如同社會中多數人一樣忍受低薪高工時，卻還是要表面上裝作自己一切沒事，但同時他深刻了解到自己對於未來沒有方向，甚至也改善不了自己的生活。

我想這樣的困境正是當代人的生活縮影，目前80至90年代出生的年輕人，往往比父母輩受過更良好的教育，也更關心國際議題、政治局勢、世代不正義，然而與此同時，他們也必須承受比上一代更多的不安全感，特別是親密關係的改變與無依靠，艾莉絲就在信中寫到：「常會懷疑人們對他人的愛，只是一種宗教崇拜的退位、另外她也時常擔憂，在上一代『戀愛-交往-結婚-生子』這種固定的戀愛腳本隨著社會轉型逐漸鬆動之後，表面上看起來我們對於探索想要的感情關係擁有更多自由，但在沒有了固定的戀愛腳本後，隨之而來的也是更多的責任自負——我們又該何去何從呢。」無論是面對當今混亂社會的掙扎抑或是情感關係中的「上帝已死」，魯尼描繪出當代人都不可避免的課題——對於生活的無所憑藉與虛無之感。

四、心目中的美麗世界

嚴格來說，這本書不算有什麼結局，甚至有一種不負責任的旁觀者之感。故事最後，四人聚首，又經歷了爭吵與和解，最後時間來到兩年後，兩位女主又使用書信的方式溝通，背景是「大瘟疫」底下的生活場景，從個人層次而言，情感關係或許一樣還是有問題、迫在眉睫的麵包問題也存在；而從社會層次而言，女性、政治與社會問題依然難解，甚至還有流行病作陪，然而即便充斥著無解與不確定性，但人生就是如此，無論如何都要繼續往前，你所擁有的寂寞與困難一點都不特別，每個人不都努力找方法生活嗎？

如同艾琳在最後說的：「這也不是以前我為自己想像勾勒的人生。但這就是我的人生，唯一的人生。寫這封信給你的時候，我非常快樂。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