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出門前還特地抬頭看了一眼。
天空萬里無雲,一路向遠處的山巒而去,這時已過穀雨,正是適合佈稻的時節。蘇軾收拾好行囊,不忘順手捎兩塊乾饅頭進去,理了理襟口,回頭向王閏之招呼一聲便準備出門。
「爹爹!您這就要走了嗎?」蘇過本在外頭樹蔭下讀書乘涼,見門口有動靜,急匆匆跑來。
「再不走,太陽都要下山啦。」蘇軾抬手,輕拍蘇過頭頂,「而且爹跟人約好在前兒邊的茶棧碰頭了。」
沙湖在距離黃洲三十里處,少說也得走上個一天兩天,蘇軾不曉得跑那麼遠,只為看一塊田究竟是否合適,可又想起方才喘吁吁跑來道別的蘇過,總覺得該試它一試。往茶棧的路上,沿途千篇一律的枝椏滿天,細碎的陽光穿過樹葉,成了肩上的林纈。蘇軾遠遠看見茶棧前的人影,想是同行的古耕道率先抵達,正想開口叫人,注意力卻先被一旁的老樹拉了過去。
那樹上全無葉子,明明該是綠葉成蔭的季節,卻只留了骨幹立在路邊,在樹林之中顯得格格不入。蘇軾緩下腳步,走上前察看,右手撫過早因乾涸剝落一半的樹皮,喃喃道:「這是什麼樹?看著倒也不似尋常樹類……。」
他繞著枯樹走完一圈,還是沒看出個端倪,又想此行途遇這棵奇樹也算有緣,遂解開掛在腰間的竹筒,蹲下來向根部澆了點水。回過神,蘇軾突然覺得對著一棵已經枯死的樹澆水有些可笑,卻仍一口氣將裡頭的水全倒乾淨,抖一抖,確認空了,才將竹筒掛回去。
同老友說話一般,蘇軾離去前,對著死去的樹說道:「望你能再冒新芽。」同時不輕不重地往樹幹拍了下,又突然覺得這棵樹實在過於素淨,索性從衣衫撕下一塊碎布,往枯樹橫生的枝幹上打了個結,讓它不至於在茂林間太過寂寥。一連串動作結束,蘇軾不禁在心裡默默道自己當真是老糊塗了,不過就一棵死樹,竟也當成了大活人對待,笑著搖搖頭,向茶棧的方向繼續前進。
「蘇兄,什麼事讓你磕絆這麼久?我老遠就見你往這兒來啦,沒想到還等了一會兒。」古耕道是個行事豪爽之人,一臉的虯髯更是為他添了幾分粗獷。古耕道坐在茶棧外的長凳上嗑瓜子,嘴裡還不時發出清牙縫的嘖嘖聲,倒有點像松鼠發出來的聲音。蘇軾見狀,竟也不覺此人粗鄙,反是更佩服他的率性自然。
「也算不得要緊事,就是路上見著一棵枯樹,停下來看了一陣。」蘇軾輕笑,旋即在古耕道一旁的空位坐下歇息。
「那老樹死好久啦,」一個女人掀開茶棧的門簾,放了杯熱茶在蘇軾身旁,又端來盤和古耕道一樣的瓜子,「用茶吧。」
「孫大娘,妳也知那兒有棵枯樹?」
「怎地不知?天天都得經過一回,那樹早些年還好好的,某天經過才發現葉子全掉光了,像個老禿驢。」
「妳可知那是什麼樹?」
「這我倒不清楚,哎,樹就樹唄,還不就是春天抽芽秋天變黃……」孫大娘一面碎念,一面端著盤子走回裡邊兒。
那可差得多了。蘇軾端起茶杯淺嘗,試試水溫,在嘴裡潄過才嚥下喉。味道是淡了點,他想。總有天他要作些文章教人如何品茶。此時清風徐來,帶起了四周葉聲鳥鳴,蘇軾忍不住偏頭回望,但見那枯樹,遠遠地屹立林間,巍然不動聲色的姿態顯得有些莊嚴,像個不服老的行者。他想起老家親手栽下的松柏,杭州二月裡飛揚的柳絮,想起初到黃州沿途的梅樹白雪。樹當真是差多了。
蘇軾一口氣喝光剩下的茶水,起身往裡頭喊道:「大娘!妳這兒有水沒有啊?」
「沒水你哪兒來的茶!」孫大娘的聲音宏亮,扯開嗓門大吼一聲,連古耕道都沒忍住顫了下。
「替我裝些吧,方才在路上都喝光了。」蘇軾笑嘻嘻地掀門簾進去,把竹筒交給孫大娘,只聽得孫大娘咕噥「真會喝」,轉身向後院打水去了。
「古兄,別淨嗑瓜子,咱要不繼續趕路,天都得黑啦!」
古耕道正想回話,遠方便有個幾近嘶喊的叫聲傳來:「叔——!」
蘇軾見古耕道停下手裡的動作,轉頭看去,一個人影正往這裡狂奔而來。匆忙的腳步捲起路上塵土,懷裡不曉得抱著什麼,猛一看還以為是個上前線征戰沙場的兵士。待那年青人靠近茶棧,便放慢速度,在二人面前彎下腰,喘著大氣。
「……叔,你、你腳步可真快,我尋好些時候沒見著你,聽人說你出門,就趕著來了。」
蘇軾向古耕道投以困惑的眼神,古耕道這才無奈地開口:「這是隔壁老李家的二狗子,成天愛跟在我身後轉。我跟人去沙湖看田,你沒事來湊什麼熱鬧?」
「我就是怕下雨,這不,大老遠給您倆送傘來啦!」二狗子喘過氣來,立刻恢復了平時的模樣,他身版端正,看上去像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年紀大約和自家老二相去不遠。蘇軾站在一旁看著,心道這小夥子是個老實人,挺好的。
既然都來了,古耕道也實在不好意思再把人趕回去,問過蘇軾,便由著二狗子跟著一起出發。雖說這時節下雨也屬常見,可今兒個實在不像會落雨的日子,日頭雖見斜,可依舊熱烈,好在一路上樹蔭不少,三個人始終沒落下速度,繼續往沙湖前進。途中,古耕道不忘罵二狗子莽撞,說著回去之後要教他娘好好唸他一頓。
蘇軾相當期待這次看田,畢竟家裡吃飯的嘴多,東坡附近的土地也幾乎開墾完,倘若此行順利,他還想著要勸蘇轍乾脆辭去官職,同自己一起做個黃州老農,躬耕一生,安穩過去也就罷了。前往沙湖的路途遙遠,一路走來都能看到幾間零星的茶棧或者餐館,散落巷陌其間,供往來此道的旅客稍作停留。柴火燃燒的炊煙裊裊升起,蘇軾的視線不經意順著往上看去,頭頂不知何時已是深沉一片,再不見藍天白雲。這二狗子,心腸雖熱,想不到卻是個烏鴉嘴。
蘇軾拍拍古耕道的肩,揚起下巴示意他看天空。見天色不好,古耕道表情一變,張口就罵二狗子:「死小子,就你未卜先知!」
「叔你緊張什麼,我身上還帶著傘呢!」
頭上的烏雲越發厚重,時不時發出雷聲的悶吼,眼看大雨將至,蘇軾忙道:「行了行了,有時間吵嘴不如趕緊走,方才我見前面有煙,應有地方能避一避。」
三個人又加快腳步,想在下雨前找到暫時的棲所。正轉彎的時候,對向來了個婦人,背上的籮筐裡滿是野草,身邊還跟著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女娃,手裡抓了根長長的樹枝邊跑邊揮,她們大抵也是趕回家要躲雨,只聽那婦人喝道:「阿苗!動作快點!待會兒下雨就慘啦!」
母女倆著急的神色令蘇軾心中一動,就在一行人要擦肩而過之際,蘇軾開口叫住走在前頭的二狗子,聽見聲音,古耕道也跟著轉頭看過來。
「叔,不是正趕路嗎?您沒事兒叫我做甚呀?」
「二狗,把你那傘給我。」
「啥——」也不等二狗子回應,蘇軾逕自抽走他懷裡的兩把傘,轉身跑回去追那對母女。
「妹子、妹子!」
「趕時間呢有話快說!」婦人面色不耐地應話,只見蘇軾二話不說,直接將傘塞到她手上。
「這傘就給妳們啦,別讓小孩淋雨,到時害病就不好了。」蘇軾往名叫阿苗的女孩瞅了眼,又跑回前頭的二狗子和古耕道身旁。
「叔,您怎麼就把傘給出去啦,要是下雨可怎麼好?」
「本來也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你要真那麼在意,大不了我回去寫張字帖給你賠禮就是。」
二狗子原先還為送出去的傘傷神,聽得蘇軾要寫字給他,立刻轉到身後對他鞠躬哈腰。在後頭的阿苗,還衝著這裡揮手大喊:「叔叔!謝謝您啦!」隨後跟上母親往遠處而行,一同消失在鄉間小路。
「蘇兄不愧是個行俠仗義之人,不錯!大丈夫淋點雨算得什麼!」古耕道豪爽笑出聲,「何況這一時半會兒的,雨還沒下來,咱們快點找地方歇著便是。」
話才出口,天上霎時電光閃過,一記雷聲重重響起,密密麻麻的雨水瞬間落下,原先黃褐的土地,慢慢被浸染變色,暴雨擊著四周樹林,發出了清脆有力的聲響。蘇軾千算萬算,偏沒料到,此行竟是跟了兩個烏鴉嘴。
「呸!跟老子作對!」古耕道啐了聲,立即將肩上的包袱高舉過頭,一路往前跑去。
「古叔,原來你才是未卜先知啊!」二狗子大笑,馬上跟在古耕道身後,後者不忘回頭罵兩句,二人的身影吵吵鬧鬧地在滂沱裡被雨水糊去。
見兩人越跑越遠,蘇軾這才回神要躲雨,三個人在滿是泥濘的路上拔腿狂奔,沿路留下雜亂的足跡。跑了一陣之後,古耕道見前頭有火光,高興地回頭喊道:「前面有燈,就快到啦!」
蘇軾暗自在心裡鬆了口氣,雖說淋些雨無妨,可如今這雨勢來得又急又猛,打在臉上著實有些隱隱作痛。途經了幾片樹林,蘇軾偏頭一看,竟然又見著了一棵枯樹!他本想上前細看,可古耕道和二狗子還在前面喚他,也只得先找地方安頓再說。三人頭髮散亂,狼狽地抵達火光來處,原是間小客棧,簷下掛了顆紅燈籠,在視線不清的雨中顯得格外柔和。
將外衫脫下,擰去多餘的水,一行人皆笑彼此衣衫不整的模樣,這時,客棧裡的店小二開了門出來招呼。
「三位爺可是淋雨了吧?快些進來坐坐。」店小二熱情地領著他們進去,一陣陣酒香飄來,令人不禁喉頭一動。
「你們這兒有酒吧?溫一些來給我們吃,暖暖身子,再上幾道菜。」古耕道一屁股坐下,滿心想的都是酒。
「有的有的,大爺稍等,立刻將酒菜給您送來。」店小二掛著討好的笑,又端來一盤花生,轉身去忙旁的事情。
「還好這裡有間客棧,不然我可真成了條落水狗!古叔,你說這算不算我帶福氣啊?」
「就你嘴貧!當初要不讓你跟來,指不定連雨都不下!」
蘇軾坐在一旁,見兩人鬥嘴有趣,引得他發笑,可想起在林子裡驚鴻一瞥看見的枯樹,又不禁安靜出神。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