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市小故事：記憶中，有一家莉納鬆餅店

兩個月前，一個晴朗明媚、微風和煦的上午，我在出門辦事的路上經過了離家路程大約半小時的前公司，那是離職以來第一次從公司建築前搭車而過，草地、停車場、流浪狗、捷徑、影印店，數年前的工作回憶仍歷歷在目，可是眼前一股陌生的氛圍開始與過往的熟悉隱約交錯。

一邊聽著音樂一邊看著窗外風景，經過公司時我隨意地往以前工作大樓的方向望去，卻赫然發現樓下那家從前經常拜訪，小巧精緻的鬆餅店已經閉門歇業，招牌和裝潢一切都不復存在。我不禁想著......那回因失業而選擇賭一把，於是自行創業的鬆餅店老闆，和他那位當年尚在中學唸書、患有強迫症的女兒莉納，如今過得好不好？

就在上個週末，我打聽到了他們父女倆的消息！

還記得，那年剛到職時，對公司環境和一起工作的同事都十分陌生，有趣的是，在和大家正式認識以前，我卻先和公司樓下的鬆餅店老闆熟識起來。

這家公司有個公開但很少人去談及的慣例，雖然表定上午九點為上班時間，可大家心中知曉只要九點抵達，第一個小時無論是在座位上或者公司樓下邊愜意吃早餐，邊專注收發電子郵件都是可行而被通融的，待時鐘上的時針與分針撥至十點整，才算真正意義上的開工時間，完全浸泡在自由的工作氛圍中。

初到公司的我，孤零零地連工作電子郵件都還未擁有，心想，與其呆坐在空蕩而無趣的工作室一小時，不如起身到樓下的鬆餅店閒晃，吃一份廣告招牌上看起來柔軟可口的鬆餅套餐。

「一份蜂蜜鬆餅套餐，蛋要炒蛋，我不喝咖啡，有其它飲料可以選擇嗎？」點餐時，我問著站在櫃檯後方的老闆，一位頭髮灰白、衣著樸實的中年男子。

他抬頭看我，邊製作著其他客人的鬆餅，邊對我說：「還有牛奶和五種果汁可以選。」

「那麼我把咖啡換成牛奶。」我用生疏的土耳其語說，隨後來到角落一個舒適的位子坐下等早餐。

「請享用。」十分鐘後，老闆不疾不徐地端上套餐，接著問：「妳在這附近唸書嗎？」

「不，我在樓上的XX公司上班，今天是第一天。」

「祝妳好運！」老闆突然將對話轉成英語。

閒聊之後，我才明白原來這位言行從容的老闆以前在鬆餅店附近的一家銀行上班，是個日日身著筆挺西裝、領取穩定薪資的銀行員。雖然離了婚，自己帶著女兒，但依然把日子過得安穩，直到他面臨失業那天。

「妳還記得去年有個政變吧？政變後幾天，我工作的銀行就因為政治因素而被強制停業，後來我們所有員工都被資遣。」他低聲地說，貌似他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樣。

眼前的中年人，訴說的是一個國家的歷史、一個社會的演變和一個失業者的故事。國家沒有照料好它的人民，相反地，宛如一個想抖去身上塵埃的巨人般，把他們一個個甩開來，成為了社會現實下的孤兒。

儘管他懷抱著回到銀行業的理想，可其它銀行的人資部是不敢再雇用這些員工了，每個人聽見那家銀行的名字只有面露難色此般的反應，深怕會與某些和政府對立的組織扯上關係似的，於是，這些被資遣的銀行員只能另尋一片天，多半是像鬆餅店老闆一樣自行創業了。

「那你怎麼會選擇開鬆餅店？」趕著上班，我吃下最後一口鬆餅，急忙地問著。

「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老闆回答。

這名每天一早天色微明時，便來到土耳其藍和希臘白相間的店門前開店，勤快地製作著一份又一份鬆餅的中年人，最初確實想不著若創業自己究竟能做些什麼，沒想到是在愛吃鬆餅的女兒一句「賣鬆餅呀！」這樣的玩笑話下，開啟了人生的另一段旅程。

鬆餅老闆的女兒那年十四歲，正處於讀中學的年紀，由於她白天都在學校上課，因此我從來沒親眼見過她，關於她的一切，都是從她爸爸那裡聽來的。

她名叫莉納，莉納鬆餅店的「莉納」，十四歲，不同於其他十四歲天天做白日夢、和好友玩樂嬉鬧的少女，莉納每天一睜開眼睛，就必須面對一種只有她才看得見的「迴圈」，醫生稱之為「強迫症」。從來沒人看過那是什麼樣的迴圈，但是莉納深知，那條隱形的迴圈總是存在並且緊緊地跟著她，好似她人生應當遵守的規矩般，使她不斷重複著同樣的動作。

「她每天起床，就有『很多事』要忙，對一般人來說也許只是盥洗、穿衣服、吃早餐，但是她必須按照地點位置，依序進行這些動作，而且每進到一個房間，她就會把牆面數一次，數完牆面再來是確保物品都在它們應該待著的位子上。」對莉納來說，這是日常，煎熬而痛苦地進行著，許多時候她會陷入一種頭昏眼花的狀態，可能是像她父親說的，強迫症患者的能量很寶貴，因為一不小心就會被他們的迴圈耗盡。

莉納喜歡吃鬆餅，除了可以加蜂蜜、巧克力，各種意想不到的口味，主要原因是鬆餅一格又一格方方正正的，完美地滿足了她的迴圈法則，在這樣的鬆餅世界裡，她可以任意加料，而不逾越任何「規矩」。因此，她的爸爸開了一家名叫莉納的鬆餅店，希望把美味的鬆餅賣給附近的上班族，也希望莉納可以在每天放學後都吃一份她喜歡的鬆餅。

這是一位父親對自己女兒的愛，甜滋滋地浸泡在淋於鬆餅上的蜂蜜裡。

後來，我拜訪台灣家人期間不巧遇上疫情爆發，往後將近兩年的時間無法回到土耳其，也在此期間向公司提出離職，所以再也沒機會去莉納鬆餅店，上回經過公司才發現莉納鬆餅店早已歇業。

原本打算不理會，可是好奇心殺死貓，在一個上班日我回到了公司附近，在一家以前也經常去的餐館吃午餐，趁著這樣的機會問了裡面的員工莉納一家上哪去了。

原來，鬆餅店在疫情期間根本沒生意，無法繼續支付店租，加上年度租約到期的情況下，老闆選擇帶著莉納回到安塔利亞老家安定下來，是否再開鬆餅店不曉得，但可以肯定的是，莉納總算擺脫了伊斯坦堡龐雜的紛擾，去到了一個真正屬於她的地方了！

今年，莉納應該也滿二十歲了，真心希望她和她爸爸，一切安好！

萊拉著作《情旅土耳其：從一抹鵝黃到一片靛藍，那些你未曾知曉的美與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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