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9/02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廣場中絕食團的起與終

參與絕食團的同學,其實比廣場上靜坐的同學壓力更大,他們面對身體的不適,以及家長在絕食區與絕食者的親情「拉鋸戰」,心痛指數達到90%。

台大新聞社的學長戴章皇,是絕食團參與者之一,他特別書寫這段令人感動的回憶錄,讓這系列文更有立體面。

攝影:葉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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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百合學運絕食回憶錄】

1990年3月17日一早看到報紙,才發現台大傳真社、大新社幾位認識的同學為了抗議國大代表濫權,跑到中正廟前靜坐。那是個還沒有手機普遍的時代,許多資訊還必須用家裡電話或者彼此見面才能傳播訊息。於是從家裡立刻趕到社團238辦公室去瞭解狀況。

1990.03.16

到了社辦後,大家還拿著報紙看到一位女同學散著頭髮笑著說:這張怎麼那麼像「未亡人」?不過,開玩笑歸開玩笑,大家的共識是得立刻動員同學過去支援。但有個問題是:已經接近期中考試,不知能夠動員到多少人?求人不如求己,不如有空的就先過去充場面,有考試的課堂才回去考試。

我先把自己選的課要交報告或要考試先分開,決定把3月底要考試或交報告的先放一邊,比較近期的先在這一兩天趕快解決。於是17與18日兩天,我就過著準備好一部分課業後,就去中正廟靜坐的往返生活。同時,也開始與同學們製作標語、傳單,搭上宣傳車到各學校附近廣播宣傳。另外,也和同學搭檔,由同學騎著摩托車,我拿著噴漆到古亭一帶地下道噴上「老國代下台」。出發時,有個記者來問:我可以隨著你們去拍照在媒體上報導嗎?當時膽子很大,覺得只要能為活動動員的事情都沒問題。他還特別說:你們的臉我會模糊化。在台大的羅斯福路地下道噴完後,這位記者跑上前來告訴我,後面那個人已經跟你們很久了,你們要小心。此時,我才知道原來我們的行動早有人注意。

1990.03.18

18日傍晚回到中正廟時,可能是經過媒體的強力放送,發現人已經明顯多了很多。加上民進黨開始動員舉行活動,使得整個場面看起來不再冷清。現場與幾位大新社的學弟妹見面時,我告訴他們,如果未來要加大力道,恐怕得開始考慮是否要絕食抗議?不過,當時就是一個想法講出來,並沒有真正的要策劃執行。

由於幾天的奔波,我覺得有些疲憊,也覺得似乎有些感冒現象。確定人數已經比較多之後,決定當天要回去好好睡一覺,並去藥房先買一盒「康得600」感冒藥吃吃看,看第二天的狀況會不會好一些?

3月19 日早上,吃了藥睡了那一覺之後,雖然還是有一點發燒,不過疲憊感已經好非常多。於是,早上決定先到中正廟去看看狀況,再去吃早餐。結果一看到熟識的同學就現場坐下聊了這幾天的狀況與情勢,當時大家一直猜測到底是否會用警察或軍隊來鎮壓?廣場上各種說法與猜測滿天飛,突然瀰漫了許多肅殺感。

當天天氣有點涼,也因為感冒發燒,我穿了一件迷彩的羽毛衣,把自己縮成一團。但老天在早上開始飄起細雨,沒多久之後,來自東海大學的社會所學生方孝鼎上台發表了一篇演說,表示事到如今,似乎都還未能撼動政府政治改革的決心,因此他決定從現在開始進行絕食!而沒過多久,高雄醫學院的范國棟也上台表達他也會開始絕食的決心。我在台下一想,昨天還在想這件事,今天就有人去做了,我應該立即加入才對。

1990.03.19

廣場同學們立即做了一個看板寫上絕食區,並立起大雨傘讓參加絕食的同學躲進傘內。於是我鼓起勇氣起身,慢慢走到絕食區去。沒想到走到絕食區時,竟然遠處看到也來參加靜坐的姊姊。姊姊一副不可置信的臉,開始哭了起來。我看到她哭了,竟然眼淚也流了下來。幸好下了一些雨,我想這樣大家比較看不出來。然後姊姊走過來叫了我的名字,我告訴她:絕對不能讓爸媽知道。

此時,媒體的焦點開始聚到絕食區來,攝影記者的鎂光燈在旁邊閃個不停。我非常害怕父母知道這件事,於是在傘下挑了一個可以躲在中間的位置,把頭低下來。這段時間我躲藏得非常成功,我相信媒體拍的照片沒有一張能夠拍到我的臉。

沒想到雨越下越大,決策小組決定我們靜坐的地方要從大中至正門外移到裡面。同時也為了保護絕食同學的健康,要我們開始移動到國家戲劇院的廊下,讓我們可以避風避雨。坦白說,這時比起在底下靜坐的同學忍受風吹日曬,我們突然變得環境舒服非常多。但是,到了廊下之後地方空曠起來,我無法再躲藏在同學群中。媒體繼續拍攝,我知道我完了,我的父母一定會知道這一切,心情開始沉重起來,伴隨飢餓感來臨,我開始後悔早上為什麼不吃完早餐再來!再來不知道得撐多少天?

1990.03.19

可能是淋了雨,加上擔心父母知道的心理壓力。我的心情開始沉重起來。感冒的症狀陣陣襲來,但當時國家戲劇院的廁所是不開放的,我印象中得跑到好遠的地方才能上洗手間。所以即使感冒藥多喝水是鐵律,我也覺得懶得喝水跑廁所。真是年少無知!已經忘了是什麼時候,方孝鼎過來找了加入絕食團的10位同學,表示他已經草擬了一份絕食聲明書,主要說明我們為什麼選擇在這時候開始絕食?同時草擬的內容中為了逐步加強絕食強度,也把政府若繼續不回應,絕食團也不排除開始「絕水」、「絕眠」。絕食到李登輝做到我們的訴求為止。

開始討論時,對於為何開始絕食的理由,方孝鼎寫得很好,大家都沒太多意見。但是後續的絕水、絕眠,以及絕食到何時結束?我覺得恐怕就有修正的空間了。於是提了三個主要意見:

一、 我們是為了長期抗戰給予政府壓力,短期政治情勢詭譎,若絕水勢將影響我們是否能夠長期抗爭的準備。因此,建議將絕水刪除。

二、 當我們體力耗盡,一定會直接躺下昏厥,而無法做到絕眠,所以絕眠是理想,但現實一定做不到。因此也建議刪除。

三、 不見得那麼樂觀。我們寧願把我們的命運壓在廣場同學何時決定撤離上。所以,建議把結束絕食的時間寫成到廣場最後一位同學撤離為止。

經過絕食團同學討論後,同意採行上述三點建議。由方孝鼎重騰後,讓大家逐一簽名確認。確認後交給廣場負責媒體的同學直接發佈。

簽下名的那一剎那,我知道我的命運就交給天了。其實原來還寄望媒體拍攝照片,也許可能側面家人會認不出來。這下子聲明稿一出,爸媽不知道這件事,顯然不可能了。接下來的時間到晚上為止,我的腦子多數是空白的。加上沒努力喝水,傍晚時分我就開始發燒昏睡了。我依稀聽著場上的接力演講,聽到有人找來醫師看我。醫師看完之後說我已經開始脫水,必須趕快餵我多喝一些水。

1990.03.19

再晚些,開始有些同學知道我的狀況來看我。其中一位同學還想盡辦法要多餵我一些水,而且哭了出來。

其實我只是沒什麼力氣回話,但我想我自己應該不會死掉才是。聽他哭出來時,我用很弱的聲音回他,告訴他我不會死掉,請他不要擔心。那一夜即便廣場上熱鬧非凡,演講的聲音慷慨激昂,但卻是我那幾天昏睡得最好的一夜。第二天醒來,也許同學們幫我灌了應有的水份,睡眠也補回不少,我的昏沉竟然好了大半。

不過,真正的壓力就在一大早到來。恐怕不到8:30,我的爸媽已經出現在絕食區叫我的名字。原來教官在6點多就打電話回家,要他們趕快去看報紙。希望能夠把我帶離現場。看到報紙上大大一張我的照片,以及絕食聲明的內容。兩人立即開車北上找兒子。

爸爸到了現場只是一臉肅然,媽媽則早已哭腫雙眼站在絕食區隔離線外。我趕快起身打起精神,裝得神采奕奕走到他們面前。爸爸問我:你上街參加學生運動我從來沒有阻止你,但你何必絕食呢?媽媽只是不斷的哭,叫爸爸一定要把我拉出來跟他回新竹去。就這樣來來回回同樣的話講了數不清的次數,我最後告訴爸爸:繼續站下去也沒意義,我一定不會回家,這場活動政府一定會有回應,我絕對不會死,請趕快帶媽媽回家。終於,爸爸知道勸不動我了,拉著媽媽的手,回頭對我說:活動結束要趕快吃東西,不要逞強要照顧好自己。他們走後,我的眼淚才真正掉下來。但同時也卸下了這幾天最沉重的壓力,不再一直擔心爸媽知道。

同樣的事情不是只有我,從絕食區不斷有家長來看,顯然絕食的同學們也都有同樣的過程,媒體報導後當天成了我們與家人奮戰的時間。有人真的被帶走了,有人則因壓力太大或者太過勞累,直接被送往醫院。但我反而覺得爸媽離開後輕鬆起來,早上的飢餓感開始慢慢消失,似乎進入到一種新的狀態。

接下來的時間,系主任來了,系上的老師也來了。令人開心的是他們都表達了支持這次學生運動的正面訊息,並說這會給台灣帶來很大的改變。而報紙上各縣市議會開始通過支持學生的決議案,也讓我們振奮不已。同時,我們心裡也明白,只要全台灣的支持力量越大,我們在這裡就越安全。

當天有兩段小插曲,第一段是早上來了一位台大的家醫科醫師,我看醫師袍上面寫了「黃芳彥 醫師」。他到場之後集合絕食團同學,告訴大家:你們要知道,你們就是現在政府壓力最大的來源,一定要能夠持久抗戰。我聽說你們有些昏睡、脫水、還懶得喝水,這不是絕食,這叫自殺。因此,從現在開始,你們不能只喝純水,要喝電解質。於是拿出一桶「台大一號」,叫大家開始喝。每位同學發了紙杯喝下去。阿娘喂!實在不知那是什麼東西,難喝到想吐出來。與想像中的電解質類似「寶礦力」差距實在太大了。但醫師的醫囑現場同學不敢違背,只好乖乖面有難色地喝下。

1990.03.20

第二段是:為了上廁所離開絕食區,剛好看到同學歡喜打招呼。他正拿了便當要去國家戲劇院的涵洞底下坐著吃,他就邀我去聊聊。他邊吃著美味的便當,與我聊得正開心時,他突然注意到我手上沒便當?於是立刻說:我現在馬上去替你拿便當…..。我無奈地指著我頭上寫著大大「絕食」兩字,他慌張地說:抱歉、抱歉,我真的沒注意你在絕食,還在你面前吃便當!我苦笑著說,沒關係我就先回去了。

記得就在這天,時任行政院長的李煥也來了,他正是非主流派的要角。當天他一到現場說要看絕食學生,學長許世傑跑到我旁邊提醒我,一定要讓他知道我們堅決的信念。於是絕食團學生就開始大喊四大訴求:解散國民大會、廢除臨時條款、召開國是會議、訂定政經改革時間表。李煥顯然沒有達到他想要收割的「關懷學生」媒體目的,最後匆匆地離開。

3月20日廣場的學生人數越來越多,參加絕食的同學也在增加中。截至當天下午,加入絕食團同學已經有46位。就在當天總統府終於發佈新聞稿,同意召開國是會議,處理憲政體制與政治改革問題,也同意要訂定改革時間表。這是野百合學運幾天以來,第一次獲得政府的正面的回應,這使得我們開始有些亢奮。不過,距離我們希望達到的目標還有不少差距。

1990.03.21

如果記憶沒有錯,當天也是李登輝在陽明山中山樓當選總統的日子。當我們晚間看著廣場架起的螢幕上,他滿臉笑容與那些老賊們握手時,現場驟時憤怒的情緒沸騰,走狗、台奸、不承認他是台灣總統的罵聲此起彼落。我氣得滿臉通紅,覺得台灣一定會葬送在這些人手上!那一夜,廣場夜未眠。幾乎很多人整晚討論未來情勢,到底未來要如何應對李登輝?

3月21日李登輝以新當選的總統身份,表明現場情勢太亂,有維安問題無法到廣場來,但希望能夠有機會與學生代表見面。這也引起更多正反兩面意見的討論。於是,在校際討論中達成一項與李登輝總統見面的四點共識。由於這四點共識在網路上都找得到,就不再贅述。但至少達成決議,推派53位學生代表前往總統府。絕食團中也需推派其中一位。於是,我們推派了文化大學夜法律的張鑫隆同學前往。他被推舉時,臉上一臉默然,顯然承受了不少壓力。

與李登輝總統見面後,才是壓力鍋炸開的時刻。到底這是接受李登輝的「摸頭」?還是達成階段性的成果?廣場同學的意見不一,因為運動是否決定撤離的決定就在此一晚。我在絕食區裡心情非常矛盾。坦白說,我很不能信任當時的李登輝,覺得不能隨便上當撤離,否則要再聚集就很難了。但我知道,如果撤離了,我們絕食團的同學就能恢復正常生活,也會是安全撤離方法。由於意見實在過於分歧,最後訴諸各校討論由各校決定是否撤離,並派出校際代表公開表達意見。那一晚,各校以22:1壓倒性的票數,決定在第二天早上撤離廣場。

3月22日早上醒來,廣場的同學已經開始進行撤離工作。絕食區的同學暫時被安置在國家戲劇院領便當的地方,我們終於進到室內來。而且,發現工作人員已經為我們準備好清粥小菜!頓時,我聽到大家都很節制的微小歡呼聲。接著,工作人員說明:同學們已經收拾撤離,我們這邊等一下也要做最後收拾。因此,你們可以開始進食,並發給我們一人一張「復食須知」。那張須知當時對我不重要,我一直看著的是清粥小菜。於是像小學生一般,我開心地拿著紙碗,然後拿起杓子盛了滿滿一碗粥,正要去弄小菜,就被一位看起來穿著白袍的人叫回來(不知是護理師還是醫師?),他拿起杓子又從我碗中舀起一半放回去!我嚇了一跳正要說話….,他搶先說:你都沒好好看復食須知,你這樣吃太多了。等一下不可以再盛,回去也不能一下子吃太多、太油,知道嗎?

野百合學運告一段落,我帶著尚未被滿足的食慾離開。但心裡更在意的是我們到底是不是被李登輝騙了?但時至今日,證明李登輝總統並沒有欺騙學生。我們因為他的守護得到安全,台灣也因而走向不一樣的自由民主道路。

後來,有很多同學、朋友遇到我都會說:你們當時好勇敢,願意奮不顧身去絕食。但我必須誠實地說,若比起我們的前輩,當時為了台灣的民主自由,那是拿自己的家庭、與命去換的。我們這個年代的所謂「犧牲」實在是小巫見大巫。而33年前的這一切,也已經是歷史。我們更樂見地應該是台灣的人民未來能夠清楚分辨專制勢力透過民主自由的外衣,讓台灣的未來不會有專制復辟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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