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昌電影：身處現代的我們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劇照

楊德昌的電影，為苦悶的我展現一種述說的方式，不僅僅是電影中熟悉的台北街景，好幾次，我走到跟建中隔條南海路的植物園，心底都會想，這是小四在電影開頭看見滑頭與女友接吻的場景，木訥的他會想到，有一天他會需要以激烈的手段，拋開體制禁錮，回應破碎的經驗嗎？《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名言：「我就跟這個世界一樣，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當生活在現代社會，保有真摯是不是一件過於奢侈的事？

關於經驗，阿甘本在《幼年與歷史：經驗的毀滅》中引用蒂克的故事：一對貧窮的情侶，他們把自己關在閣樓的房間中，因為他們非常窮，除了彼此的愛，什麼都沒有。有一天，他們發現閣樓非常昏暗，他們想要生火照亮這座閣樓，卻找不到木材，於是情侶中的一個人，砍掉閣樓連接外面的樓梯，用來換取房間的光明。阿甘本說，這段被砍掉的樓梯就像是經驗，我們需要燒毀這些經驗，才能照亮名為「現代」的閣樓，可是同時，我們也發現自己處於一個被隔離的平台中，外頭的世界如何變化不再有意義。電影中，小四對小明說：「因為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能夠幫助妳，我是妳現在唯一的希望了」楊導說的唯一，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阿薩亞斯在一篇評論中，以「現代性時代」描述楊德昌的電影。同樣借用阿甘本的話：「被壓迫者的傳統教導我們，我們生活其中的『例外狀態』就是法則。」國民政府告訴民眾，居留在小島上只是暫時狀態，為了恢復正常，我們需要因應局勢，將法條懸置起來，於是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取代憲法，而這個暫時變成永遠不會結束的日常，當我們試著傳遞這些扭曲的經驗，將不得不仰賴另一套全新的語言。就此來看，《獨立時代》與《麻將》所透露的，可能是一種更深層的困惑吧，異地戀情遙遙對應跨國商業爭議，絕對的統治者讓位給了眾聲喧嘩，此時懸停時間的，不再是國仇家恨，而是更無邊無際的商業法則，連電影本身都不例外（NJ 的同事忍不住消遣說：「他書好像讀得多了點，對錢沒那麼在乎」）。

當然這些過於複雜的想像，也許是我投射的願望。楊導很少講到他的工程生涯，他喜愛的是建築、電影以及音樂，西方科學講述的真理，不知道為什麼，對我來說總是個非常抽象的東西，集極電流跟基極電流間的比值是什麼，順向偏壓又是什麼，數字聚集起來後會開始講起一種我聽不懂的話，我像患上社交恐懼症的人出席一場派對，盡可能露出禮貌的微笑。多少次，看著楊德昌電影的我會想，如果工程技術能成為一門語言，像電影中的幾何線條，用無匹的熱情重新建構一個時代的壓縮變化，也許我就能使用同樣的語言，將自己的過去與未來展現在他人眼前，說的明明白白。阿薩亞斯說楊導是擺渡人，而電影則是說：「我要去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

懷著真摯的盼望。眺望著未來的楊導，在一篇談及成瀨巳喜男的文章，以近乎告白的語氣說：「在大部分的電影當中，導演們都會將女主角的演技做煽情化的處理，在這個時候成為了把玩觀眾感情的良機。完全相反的成瀨，讓發瘋似的追奔在身後的高峰站停了下來，她佇立著。她的表情突然變得平定，好像在對自己說『這就是人生呵。那人生就不得不繼續下去吧』。」是啊，人生不得不繼續下去，NJ 告別初戀情人，從如夢似幻的東京歸來後，該繼續的還是讓它繼續吧。《一一》用的曲子是〈上を向いて歩こう〉，忍著淚的男人在黑夜中等待，但唱著歌的大田跟 NJ 在酒吧不知為什麼如此歡快。電影結尾的氣象預告說，「這道鋒面已在昨天下午通過本省，全省的天氣應該從昨天夜間開始，一直到星期四都會是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