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變得可有可無:當年輕人離開教會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發覺教會不少哥哥姐姐們上了高中、大學就會自然從教會「引退」。尤其是外地求學的學子,一有機會離開家庭與教會,就彷彿呼吸到自由的空氣。焦慮的父母認為孩子離開了信仰,但對孩子而言,教會似乎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面對這樣的困境,有些人認為教會就是不夠「新」,才吸引不到這些年輕人。無論這個「新」意味著是更新的活動、更新的聯誼、更新的小組、更新的聲光效果、更新的舞台(還有,更多的服事)。如果我們可以回應到年輕人的胃口,教會就可以讓他們待下去了。不過,這種過度刺激與密集服事所期盼營造的歸屬感,不知為何總是讓年輕人「人在心不在」。當他們遇到生涯的徬徨、家庭的創傷、存在的危機,想到的不會是信仰。
這或許不是信仰的問題,而是教會一開始就問錯了問題,導致信仰變得疲弱,沒辦法回應生命真實的處境,只淪於抽象與空洞的教條與口號。我們該問的不是「要怎麼讓年輕人留在教會?」而是「教會為年輕人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事實上,我也曾憂慮過教會青年有明顯的斷層現象,但答案或許沒那麼複雜,不過帶點哀傷就是了:「這裡不是一個值得我活的地方,我在這裡找不到人生的方向,我覺得這個信仰與我無關。」
因此,在文化高速變遷、世代差異擴大、宗教傳統式微的時代,如何牧養新一代的青年,成為教會不得不去面對的課題。如果沒有辦法看見新世代的處境來宣教,流失的不只是眼前的年輕人,而是整個教會的未來。
青少年工作者:處在邊緣的神學家
翻開(The Theological Turn in Youth Ministry),如獲至寶,頻頻點頭如搗蒜。作者路恩哲(Andrew Root)與丁康黛(Kenda Creasy Dean)從實踐神學(practical theology)的角度,思索青少年事工可以如何成為做神學的「實驗室」,給予教會新的異象,幫助我們察驗神的行動與人的行動的交會之處。青少年在成長歷程中所感受到的虛無與可能性,構成了強烈的生命張力,引領世人思考活在世上與追尋上帝的意義。
但是,教會往往沒有把青少年工作視為教會的核心,而比較是門徒培訓或信仰教育的「旁支」。教會將青少年視為「人力資源」,認為現在的培育即是為了日後能夠服事教會。再者,教會把青少年事工視為用更多刺激來「吸引」或「照顧」青少年的活動,而沒有把他們當成能夠獨立思考信仰的主體。這長期帶來的結果是,青少年事工越來越被視為「只是」陪伴、照顧、關心青少年,以確保他們不會離開教會的「邊緣工作」。
處在邊緣的青少年工作者們,也往往將這樣的邊緣形象內化在自己身上,但又不甘於自己只是在做一些「不夠神學」、「不夠核心」的事工。於是,青少年工作者一方面不屑於教會嚷嚷的空洞教條,但另一方面又說不出這樣的邊緣工作到底給教會帶來什麼樣的洞見,或是有什麼重要的神學意涵。
作者指出,那是因為青少年工作者們沒有把自己當成神學家,沒有看見自己的呼召就是在青少年的生命困境中做神學,這使得他們渴望被尊重卻沒有獲得關注時,導致極大的不安全感與自卑感。但我們該怎樣在青少年特特殊脈絡下有建設性地做神學呢?這對青少年事工與整體教會的宣教又有什麼幫助呢?
「神學」,真是一個枯燥乏味的東西,比起進行抽象的思辨,青少年工作者不是更應該思考如何陪伴眼前的這位受苦的孩子嗎?或許學一點諮商技巧還比較有用吧?
但是,作者指出,做事工與做神學不可分割,且重點不在於人的行動,而是人的行動如何參與在上帝首先發出的行動。我很喜歡書中說的,上帝不是一位神學家,而是一位牧者,而我們的任務便是闡明這牧者對人類的愛是什麼,而我們又要怎麼參與在這份愛當中。
「神已委身要成為受造世界的牧者,而神學就是要思考和闡明神的事工。假若我們相信神是主動的,且將受造世界推往完全的方向,那麼,我們的事工便是加入神自己的事工行動,而神學就是對於神的行動做出反思。」(頁46)
神學始於「實存的危機」
神的行動在哪裡出現?神學從哪裡開始?本書主張,在人類根本性的實存危機中(crisis of reality)。
路恩哲以存在主義式的進路指出,青少年階段的特殊之處在於,他們對己身的生命變得敏感,看見未來存在的可能性,但同時也發覺自己是「朝向死亡的存在」。虛無如影隨身,隨時準備吞滅著生命。
「青少年時期不只是對自身存在狀態變得敏感的時期,也許更是我們所有人一生都要真實面對的『不存在性』最顯突出的時期,因為這時人用以否定的盔甲,用以逃避虛無的社會性(和宗教性)的盔甲,都還太新、太大或太笨重,無法替我們抵禦那來自虛無的箭矢,而它們從未對我們的存在停止攻擊……年輕人的盔甲在變化的洪流中感覺特別地單薄,因為儘管他們所面對的文化現實是:前頭充滿了可能性,他們的未來正等待著被寫成,但他們卻是以賴著他人的。糟糕的外表、差勁的成績、感情的破裂、家庭的失序以及所有衣櫥裡的惡夢,都露出臉來低聲威脅著:『你的前頭也許充滿了可能性,但你從未能逃過虛無。』」(頁170–171)
意識到自己「有一份生命要活」的現實,但又不得不面對虛無的威脅,青少年的實存危機在此展開。在外表光鮮亮麗、廣闊的朋友圈、優異的成績底下,往往是害怕得不到認可的焦慮、害怕自己不夠好的自卑,害怕自己會消失的不安。在追尋愛與盼望的同時,他們也看到了破碎與絕望。
路恩哲精闢地指出,我們往往認為青少年階段意味著「成長、進步、預備」的時期,而青少年工作者的職責便是把神「顯明」在他們身旁,並為這份信仰做出「理性的解釋」,期盼他們能夠持守這份信仰。彷彿他們只要接受正確的引導,就可以順利長大成一個成熟的基督徒。然而,這種過度強調正確地思考神、親近神、信靠神的路徑,沒有回應到真正實存的危機,也無法容納懷疑、不信、無意義感的現身,僅將危機視為一個需要被上帝挪開的巨石,而不是帶來生命重生的契機。
因此,我們所要談論的上帝不是站在青少年的破碎、恐懼、悲傷「之外」,彷彿訴說對上帝的信心就能解決生命的難題,持續勇往直進;相反地,十字架的真理顯明上帝進入在死亡與虛無「之中」,承擔起世上的邪惡與痛苦,並在不可能中創造出新的可能性。
上帝在人的痛苦之中
這就是為什麼這麼多受傷的青少年感受不到上帝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們不相信或不渴望上帝,而是我們沒有正確地指出上帝所在的位置,使上帝無法在他們實存的危機中現身,反而在空洞的信仰語言中顯得與人更加疏離。
道成肉身的耶穌顯明,上帝不在你的痛苦以外,而是在你的痛苦之中。身為青少年工作者,我們要做的不是「把神帶到他們身邊」,而是勇敢地說出「神的缺席與沉默」,並與他們一起直視這份缺席與沉默的痛苦,成為一個「共同承擔實存的服事者」,依此來見證那進入虛無、承擔虛無、又帶來可能性與復活的上帝。
如果沒有缺席與沉默帶來的空間與距離,那麼上帝便不會與我們「會遇」。上帝沒有進入死亡之處,我們便沒辦法體會那復活的榮耀。
我們沒有準備好正視年輕人與自己的痛苦
這意味著,我們不是把青少年事工定位成各樣的技巧或觀念,好引導青少年成為一個「模範基督徒」。事實上,我們越是強調正面、樂觀、榮耀的神學,便是將真正的救贖隔絕於青少年之外。那些「信仰不夠好」又邊緣的青少年,不是因為他們離開了神,而是他們在教會裡沒有感受到釘十字架的基督如何使弟兄姊妹成為分擔痛苦的肢體,並與他們一起站在可能性與虛無的交界之處,一同盼望那復活的力量。
這或許才是諷刺的地方,正因為大人們還沒有準備好正視年輕人與自己的痛苦,因此極力想要以確定性的答案來緩解內心的不安全感與焦慮,害怕上帝的缺席與虛無如影隨形的力量會使人崩潰。
我認為路恩哲說得實在太貼切:
「我們在青少年事工所做的,許多是如此無趣、沒有意義或(容許我說)無聊,因為它們不是從這個危機的困局開始。我們也無法承受把這個危機當作事工的出發點,因為那會把我們投進神學裡。我們因此容易把注意力轉到活動課程上,以為活動所給予的刺激感,是那無趣的神學所不能給的。但是要建構神學(特別是與事工相關的神學),代表要從危機的底處開始。」(頁113)
在青少年戮力建立尚未穩固的身分認同之際,我們看見的是存在的掙扎。這提醒了我們青少年事工絕不是邊緣的事工,而是能打開一扇看見人性深處的窗。我們被迫注視弟兄姊妹們的實存危機,提醒我們原來都是脆弱、有限又無助的。這股掙扎的活水,更新我們的神學思想,也帶來有意義的事工,讓教會成為先知性的角色,在年輕人的痛苦中成為盼望的記號。
結語:做有血有肉的神學 年輕人離開教會固然是個「危機」,但這「危機」正提醒了我們青少年事工極佳的切入點。這就是我為什麼讀《每個孩子都是神學家》這麼感動的原因。身為廣義的青少年工作者(儘管牧養的主要對象是大專生),我察覺年輕人真正渴望的不是能給予正確答案的信仰,或是各種刺激感官的活動;而是有一個群體能坦誠地面對彼此的痛苦、分擔彼此的痛苦,藉由人性的脆弱彼此連結,從生命底層的提問來重新定位生命的方向。 青少年渴望有血有肉的神學,能夠走進他們實存危機的神學。 願我們不再「幼兒化」青少年,他們不需要我們的「照顧」。其實,他們早已在思考神學了,只是我們強調確定性與解答的盲目,使我們看不見上帝動工之處。 這本書不容易消化,裡頭的知識密度頗高。然而,唯有我們在實踐青少年事工的同時,踏實且深刻地做神學反思,才有辦法在年輕人的傷口中看見醫治的可能性,在新的處境中宣揚神的救恩。 [1] 本文青少年(youth)的範圍可視為從國中生到剛進入社會的青年,讀者可按照語感自動替換為「青年」。 延伸閱讀 書評│渴望親密關係,又害怕親密關係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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