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合體

我彷彿看過這個故事很多很多遍，關於多元族群在國族敘事內永遠是他者，因此追尋認同與成功的故事，關於一個黑人如何在白人殖民母國裡出人頭地的故事，關於移民血汗史烙印在每一代而不可忘祖的故事 。

娜塔夏・布朗在歷史的陰屍路上，走出清麗小徑，以散文文體的優美語感，背負著喘不過氣的黑人移民後裔血淚歷史遺產，試圖寫出新世代的敘事弧，以輕巧的小說體裁，拉出非虛構中重要的歷史幻變時刻：換我看著你說點別的故事。

從被凝視的他者轉向直視鏡頭，布朗用她既處當下又彷彿不在場的他者身份飄望這些在場的英國人、白人、自由主義者、日不落帝國文明遺產繼承者所擁有的理直氣壯行使的：暴力。夾雜著社會地位賦予的權力、種族主義賦予的權利。

歷史的幽魂啊，願你們安息，願你們保佑子子子孫孫平安賺大錢（突然變台灣版的歷史幽魂），願在你們創造出的篳路藍縷之下，踩踏著你們屍骨鋪路的康莊大道，能讓子孫輩出人頭地……而子孫爭氣，努力積極往上爬向中產階級，同時也看向一切都缺乏進展的真相，向上流動的入場券仍只有順服國家機構與體制的良民，用符合國家敘事的展演，為下一代代代代傳播虛假的真相。

既然公民身分只剩下一張紙，列祖列宗們又期待著子孫們用僅存的資源翻做到什麼？

01 超越種族

世世代代的犧牲，還剩下努力的工作和必須更努力的生活，如此多的苦難、如此多的損失，如此多啊，全為了妳有的這次機會。為了妳的人生。

每一個移民者都是外來種族的倖存者，世世代代努力積蓄，而把所有翻轉階級的期待寄望在年輕的倖存者身上。所有人都清楚這一切都實際發生過，所以年輕世代拚出頭的同時也背著無法丟包的歷史包袱洇泳，而這歷史包袱卻無法成為這一套文明的遺產，隨時都可被收回的公民身分，在這看似尊重多元，但從來都不公平的國家遊戲裡繼續篳路藍縷：

當你看見用喇叭尖聲宣傳「滾回老家」運動的廂型車載你著的街區逡巡時，公民身份有什麼意義？當你聽見、而且是一天到晚聽見，有人莫名跑來你家門口猛力敲門時，公民身份有什麼意義？當你的英國人身份只剩下一張紙，而且還會被掃到一旁供人踐踏的時候，公民身份有什麼意義？

歷史幽魂的集合體無法理解，但仍陰魂不散的糾纏著成功的意義，於是成功就是，選擇作為日不落帝國的集合體：溶解、消失，變成他們，完成同化：

存活讓我參與了他們的故事。無論成功或失敗，我的存在只會強化這個敘事建構。我要是抗拒．就是抗拒擁有這些可能性．就是抗拒這個人生。

02 超越性別

而別忘了，身為女性，還有更多驚人的故事會發生。

比如被調戲、騷擾、歧視、辱罵，例如灰姑娘遇上白馬王子的童話故事。從此兩個人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我很喜歡布朗哀傷的諷刺與陳述：白馬王子展現了休・葛蘭式的魅力，刻意的帥氣卻像是一種卡通人物，家世顯赫，世代累積下來的遺產繼承人，同時也是日不落帝國文明的繼承人。

但偏偏黑姑娘不是灰姑娘，黑姑娘自己爭氣努力，事業有成，有存款，有房，有投資，有頭腦，這樣的獨立自主新女性，為什麼要在帝國劇場裡，演出灰姑娘從此與白馬王子過著幸福美滿的典型劇本呢？

真相是，再怎麼努力，黑姑娘只能當個循規蹈矩頂多享受複利的有錢人，而屬於帝國的財產，唯有超越，成為頂尖 ……或成為繼承遺產的名單之一。

我們和他們何時才能接納？而不是一種正確的多元性？

布朗沒有答案，也不打算給出一個正確的答案，小說美妙之處就在於踩在這些歷史之上，拋給讀者與內心的自己對話的空間，這個空間不建立在國家敘事之上，也不建立在私領域之上，而僅是屬於一種輕巧的碎擊，鑿出一點未來仍可想像的空間。

另外必須提，故事的開頭與故事的結尾都很驚心，新世代女性是否依然得繼續捨身成仁，成全人跟人之間美好的關係，建立在雄偉的男性／白人／文化霸權帝國底下的仁德，而無關乎自我生命存在的意義。捨身成仁。

03 消弭自我

成為頂尖。工作時更努力、更聰明。超越所有人的期待。但與此同時成為大家都感覺不到的隱形人。成為空氣。

我必須消失，才有可能超越種族、超越性別，功成名就。

而在這層層嚴肅而宏大的種族、性別議題裡，唯一屬於她的，只有她體內那小小的不定時炸彈。而連醫囑的選擇權，可能也不在自己，我的成功，榮耀歸於歷史幽魂，而我的失敗，就是我個人的選擇，做出選擇，其實沒有別的選擇，因為犧牲掉的是一步一步累積起來的功成名就和幸福關係，不順服，就等著接受後果。

或許死亡，不是無所作為，而代表此刻活著的我所擁有的價值（想想保險金跟遺產吧）。

而我已經嘗試過了，嘗試活得不愧對這一切。但在多年的掙扎和逆流奮鬥之後，我已經準備好慢下自己划水的雙臂、停止踢腿，任由自己把水從鼻子吸入體內。我累壞了。或許是該結束這個故事的時候了。

我懂，當然懂，比你還要懂。這才是這本小說的輕中之重，不斷拋出的敘事線，不斷拋出的自我催眠與自我警覺，不斷的以被凝視之眼回看這一切輕中之重。文明之中豈可能窩藏惡意？黑白分明的世界，只有存活，還要成功，才有敘事，才能超越黑白分明的世界。

這是布朗的第一本小說，十分期待她未來的作品，很高興，老是當星探的啟明出版社，又挖掘到了一顆超新星，這本讀起來清麗柔和卻不軟調呢喃的作品，推薦給喜歡性別議題及文學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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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合體｜娜塔夏・布朗 ｜啟明出版｜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