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有賽博格,可並沒有賽博龐克(Cyber Punk)。
在忠泰這檔舉重若輕的展覽中,藝術家、機器共創的明日,猶如一場歡快的想像力習作,絕美、詩意、明燦,大抵上隔絕了賽博龐克作品中一貫暗黑的「High Tech, Low Life」,卻也美到如泡泡一樣讓我忍不住想拿針刺破,甚至不合時宜地,懷念起館外的斜陽、林蔭與微風。
那感覺就像,遇上一隻胖嘟嘟的河豚,很美很可愛,但也可能很要命。
走心指數 ❤❤❤❤
奇想指數 ❤❤❤❤❤
懷念指數 ❤❤❤❤
攬鏡自照,我從不是個科技控。
在隨身聽都快退守博物館之前,我才購入人生第一台iPod,要不是愚蠢地遺失手機,我恐怕會更晚邁進智慧型手機的時代,繼續將就著打電話、傳訊息的原始人生活。但這樣的我,還是怕落後時代太多,怕行銷工作不保,因而擁抱了社群媒體和Line和ChatGPT,吃飯看螢幕,睡前看手機,甘冒遺傳性黃斑部病變的風險,更在無形中,犧牲掉放空的餘裕和睡眠品質。
我覺得自己,好似倒進科技熱鍋裡的一粒人形玉米,除了嗶嗶啵啵,成為數位時代的爆米花之外,別無他途。
我遂為了科技,獻祭了自己,即使我也無從否認,有時它也幫我發掘了自己。一如我接下來要推薦的《未來的生命,未來的你——數位,機器與賽博格》特展,衝突矛盾。
展覽始於頭頂,終於腳底。讓首尾如此完美呼應的,正是台灣知名藝術家陳萬仁的作品《歪腰一下》。
抬頭仰望天井的長方形螢幕,人們穿行其上。本以為那是三樓觀展者的即景,到了樓上才驚覺,不過是3D繪製的虛像。等於在預告我們視角的位移,而所有的人類產物,也將要失重、漂流。
於是當我們拾階而上,也就迎來第一個主題——「流動的生命與身體」。最有共感的創作,哈桑.拉賈《建築的存在》以及傑克.艾維斯《Zizi動起來:深偽變裝烏托邦》,恰恰都在翩翩起舞。
前作包含五部動態影像,以AI圖像生成技術將舞蹈動作合成建築風格。如中間那件,可依稀辨識出粗獷主義建築,正跳著天王麥可傑克森的經典舞步。而美豔的Zizi,一群以「深偽技術」所演算出來的變裝皇后,則在三樓賣力舞動、搔首弄姿,一路鼓舞我穿過那道微暗的長廊。
可以說,具象與無形、建築與性別意識的萬年凍土,在這些程式運轉的加溫下,紛紛溶解、奔流,突破了社會混凝土固結的高堤。一如曾經的我,費盡力氣,才剝除掉對傳統男性的想像和期待,特別是難以啟齒的性取向。
行至下個主題「數位裡的你與數位的它」,AI,開始與人類平起平坐。它逐一展現出紀錄、分析、對談的卓絕能力,甚至學會素描,或而模擬起自然現象和生物構造。
陽春麵研究舍創想的《Inter net – Labeling me》空間互動裝置,和背面的兩件《The Portrait》單頻道演算影像裝置,位於將展場一分為二的兩堵平行白牆附近。
左牆,貼滿藝術家陳姿尹的照片,下方分別標出「亞馬遜土耳其機器人」判讀後所下的標籤。例如一張開懷大笑的肖像照,即被AI超譯出「受歡迎(very popular)」、「慷慨(generous)」等形容詞。而另一面牆,則貼上一條條搜尋紀錄。曾被她查找過的關鍵字包山包海,從藝術執業需要(「全國美展」)、流行資訊(「陳珊妮」)到生活上各種疑難雜症(「嘴巴附近一直長痘痘」),不一而足。觀者在此也被鼓勵撕下紙條,貼在隔壁牆相應的照片上,讓群眾眼中的她、和原來AI眼中的她,兩相對照。
有趣的是,一切的努力,一旦經過背牆上AI計算,又被約化為人腦無法釋讀的雜訊,因而遁入無底洞般的虛無。
於我而言,馬科斯.凱、陳乂的作品,美冠全場。
看似常見的植物微距攝影,實為非人間的AI虛擬生物,英國藝術家馬科斯的《非生物起源(aBiogenesis)》以豔麗飽滿、晶瑩靈動的人造生命體,釋放出異種黏液,黏住遊人的雙眼和雙腳,讓我和許多人被驚呆於廊道底端,凝視良久。
樓層另一端獨立的黑盒子展間,懸掛天花的纖細燈管們,在陳乂設計的AI與動力裝置操縱下,輕擺搖曳,宛如會發光的秋芒。無風,卻讓人確實意識到風的存在,無疑是我目睹過,最優雅的AI詩篇(肯定比ChatGPT寫的蹩腳詩句,好上萬倍)。
然而,它卻也讓我想起,無數個困在玻璃帷幕辦公室裡,巴望著窗外林草,迎風搖曳的乾枯日子。無奈,並且窒息。
不禁在想,假如未來能「安全」感受空氣流動的方式,僅止於視界,卻再也不能輕閉雙眼,感受風兒柔觸雙頰、細梳髮際,更無法大口呼吸它慷慨致贈的花香、青草香與鹹鹹海味,那該是多麼遺憾的一件事吶。而隨著日益嚴重的空污威脅,我真擔心有一天,得要套上太空裝和防毒面具才能安心出門。屆時,自然風將成為一則視覺系的神話,只能躲在玻璃後方遠觀、想像。
當機器步步進逼,展覽無可避免地奔赴「人機一體/賽博格(Cyborg)」的弘大敘事。其中兩件作品,就分別展示了體外義肢、體內器械,兩種可能發生的生命情境。
《自在肢》,為日本東京大學實驗室研究計劃的產物。影片中有兩位身著黑色背心的女子,背上具學習智慧的四爪機械手臂,跳起輕緩的雙人舞。同樣是舞蹈,西班牙藝術家穆恩.里巴斯做得更絕。她索性在體內置入地震感測器,再攀上蒙賽拉特山癲,用曼妙舞步回應無預警的震波,也讓大地,成為了她的舞伴。
我因而憶起,自己數年前的奇特經驗。
猶記那天午後,初夏的高雄微熱,我依循師囑脫掉鞋履,在洗石子地上信步漫走。細碎的砂石扎腳,從腳底傳來一陣陣酥麻,但那沁入肌膚的冰涼,卻又如足底水療一般,舒緩了我的浮躁,讓心中不覺升起一股純粹的喜悅,像置身雲端那樣輕盈、愉悅。事實上,當時的我正在參與十日禪修,經過幾日靜坐與平靜生活的洗滌,意外地重拾被現實粗礪所深埋的感知能力。幸福,原來可以如此簡單。
但有AI的未來,我們不再需要開發自我。
沒想法,問谷歌,沒創作靈光,靠生成式工具,就連感覺不到大地之母的脈搏,像里巴斯一樣,靠機器彌補。這樣鈍化的感知與稟賦,怎不叫人倍感惆悵?
生命很明顯地不僅只是適應地球,更改變了地球以實現自身的目的。演化是生命與物質環境共譜的雙人舞,翩翩起舞間,蓋婭的身影浮顯。
這話,出自「蓋婭理論」創始人詹姆斯・洛夫洛克,亦是本展的核心論述。而事實上,詹姆斯在辭世前,出了一本同樣驚世駭俗的著作:《新星世》。他的筆下,預言電子人(他仍暫且稱之為「賽博格」)將取代人類成為地球主宰,不過他們也將攜手人類,創造更美好的未來。換句話說,即使機器人統御世界,他依舊樂觀看待。
但你問我,願不願意當半人半機器的東尼史塔克或草薙素子?坦白說,若有選擇的話,我更情願砥礪內在潛能,甚至成為馬欣筆下,卡在時代洪流之間的「食夢貘」吧。只要,牠也能偶爾吹吹海風,那就夠了。
馬欣《當一隻末世代的食夢貘》:人有權追逐科技的永生,但在這搖籃曲裡,有人還是寧可成為一隻不古也不今的食夢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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