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然初夏有風姿,河畔長堤柳蔭直。
燕去水輕煙樹軟,雨來舟晚小帆遲。
流光荏苒傷心路,暗影蕭條夢醒時。
始信芳銷人散後,綠條都是斷腸枝。
艾林阿去後,康熙回頭在御案後批閱奏摺,成德領旨在階下立等,站得時間久了,無聊起來,拿眼角餘光一掃,見御階下散落幾份摺子尚未收拾,其中一份是監察院副都御史梁名戍的摺子,洋洋灑灑寫得極長,赫然便是方才引皇帝動怒內容,裡頭詳述顧貞觀吳兆騫等事,說如今吳兆騫又回明府住著,不時有漢人文士往還,來得最殷勤的是內閣中書李孚青,此人當年參與編纂《通至堂經解》便已結交顧貞觀,又因此邀得明珠賞識,薦入內閣,恐防索額圖所薦李光地等人分權云云,登時腦中轟然,想道,這摺子夾纏不清,所述細節卻都不錯,想來必是訪客中有人洩漏,究竟何人且撇開不論,卻何以如此攻訐丹壑,似乎參我不算,連丹壑一介內閣中書也要撂倒?這幾年他與李孚青交好,可有楊艷前車之鑑在先,總不願太過親密,孰料還是大意連累到他。一想到楊艷,他頓覺心痛,想要轉開念頭,卻彷彿回到當年光線昏暗刑部大牢,耳中又聽見楊艷最後言語,登時眼前便模糊了。他恐怕讓皇帝看見,連忙拿袖子擦眼眼睛,卻聽康熙道:「好端端的,你哭什麼?」
他一驚抬頭,見康熙盯著他,連忙撲通跪倒,叩頭道:「阿哈無意間看見梁元時大人的摺子⋯⋯」
康熙道:「我見著你在看了。我問你哭什麼?」
成德道:「阿哈與文士交遊失了分寸,錯在阿哈,與客人不相干。李丹壑確實曾在通至堂編纂經解,那是李湘北大人的意思,為他年輕,要他多經見多歷練,可絕無攀附之意,我阿瑪舉薦他,也與旁人不相干,只是愛才惜才⋯⋯」
康熙打斷他道:「你向來能言善道,怎突然傻了,言語這般雜亂?我是問你哭什麼?」
成德抬頭見康熙神色平和,忙又俯身叩頭道:「主子,一切因我而起,算帳得往我身上算,犯不上牽連無辜旁人。」
康熙道:「你自己有罪無罪尚且不知,倒忙著保人來了?」
成德道:「阿哈不敢,但出入阿哈書齋者,布衣文人居多,在朝為官者寥寥無幾,李丹壑在南書房伺候筆墨,不任政事⋯⋯」
康熙打斷他道:「行了,你起來罷。」語罷又低頭看摺。
成德無奈起身,依舊站在原處,低頭看著地下金磚發呆。也不知過了多久,艾林阿進殿稟道:「大汗,阿哈在朝陽門外西塘胡同找著格爾芬外宅,但沒見著沈宛,卻見到格爾芬、阿爾吉善兩兄弟刀刃相向。阿哈躲在樹上,看不分明,倒聽得清楚。他二人口角,因為阿爾吉善在沈宛身上用香藥,佔了便宜,沈宛因此跳河。」
康熙微微一驚,說道:「跳河?跳哪條河?」
艾林阿道:「應是通州運河。聽來阿爾吉善趁格爾芬不在,騙沈宛出遊,在通州用藥蒙倒她,佔了便宜,她醒後發覺,便跳河了。阿爾吉善說他下河去救,無奈夜深難見,在河裡上下多次,卻沒撈著。」
成德瞪大雙眼看著艾林阿,艾林阿卻神色如常,又道:「格爾芬大怒之下拔刀相向,阿爾吉善以刀相抗,最後格爾芬拿刀刺破阿爾吉善胸口,只傷皮肉,說是懲戒,末了格爾芬收刀入內,阿爾吉善自己走了。」
成德拿眼角偷看,只見康熙皺眉問道:「沈宛何時跳河?」
艾林阿道:「沒聽他們說起。阿哈在附近打聽,街坊說,格爾芬才三日不到西塘胡同,想來阿爾吉善動手腳,應當就這兩日間事。」
康熙起身下階,在殿內來回踱步,半晌說道:「一個大活人跳河了,一個趕著下去救,就算夜黑真沒撈著,死屍過一日兩日也會浮出水面,豈能就此不見了?」
艾林阿道:「大汗明鑑。阿哈也覺得他這話不牢靠,只不清楚格爾芬信不信。請旨繼續追查。」
康熙將手一擺,說道:「不必查了,查出來也是他們兄弟一筆淫佚爛帳,反更難處置。」思索片刻又道:「傳旨九門提督,讓京師巡捕營留意通州,若有不明女屍浮出運河,立刻回報,但不要插手順天府,免得傳到漢臣耳裡,更增事端。」
艾林阿領旨去了,康熙見成德還在原地站著,便道:「艾林阿所言詳實,你的名譽這算洗清了,你下去罷。」
成德欠身道:「阿哈斗膽,還請主子⋯⋯」
康熙搖頭道:「南書房內的事不用說了,我自有打算,你還回原班站值。」
他打發成德出去,又命人來收拾散落地下的摺子,卻已無心再看,索性去慈寧宮看芙蘇里。他不讓人傳旨候駕,自己走去壽三宮,到了東宮殿,只見滿院寂然,一間屋子花窗半敞,人聲隱約。他悄悄走到窗邊向內一望,芙格蓋一床雪緞薄被,在涼炕上半臥半坐,雙目緊閉,臉上頗有病容,央金和芙蘇里都在炕邊坐著,又聽芙蘇里道:「每年七夕前後,我嫫嫫額涅總要犯病。」
央金道:「這顯然是心病,我也無法可想,最好能順她心意寬泛兩天。」
芙蘇里道:「嫫嫫額涅常說,想去西黃寺禮佛,卻不肯向汗阿瑪請旨,我要去說,她也不肯,不知為了什麼。」
央金道:「我哥哥在西黃寺閉關已經十年,不知何時出關。雖說他不出關我便見不著,我倒也真想去西黃寺禮佛。不如我去問文殊皇帝罷。」
芙格睜眼道:「別去,別惹大汗心煩。」
央金不解問道:「為何去西黃寺禮佛讓文殊皇帝心煩?」
芙格道:「與西黃寺倒不相干,只是我不該出宮。既然不該出宮,就別拿這等瑣事攪擾大汗。」
央金道:「你為何不該出宮?」
芙格道:「一旦入宮,便沒有出去的一日了。」
央金道:「可文殊皇帝說,我只是在這兒等我哥哥出關。」
芙格微微一笑,說道:「你不同,你是大汗的客人,我是公主的嫫嫫額涅。」
央金搖頭道:「我不知你究竟什麼心病,雖然無法,好歹我點支香,替你誦咒罷。」
她打開一精緻木匣,起出一支線香點起,插上几案一個嵌銀絲花卉蓮台香座,不久便覺清香四溢,康熙站在窗外都覺得明目醒腦。央金上炕盤腿挨芙格坐著,又從懷裡拿出一長串念珠,珠子都呈扁圓狀,一個貼一個極為緊湊,色澤溫潤,如香似玉,康熙認得這是西藏獨有法器嘎巴拉人骨念珠,心想,她能有這樣東西,必是貝瑪喇嘛給的,貝瑪能有這樣東西,可見是有道行的大喇嘛,誰想當年一念之差,竟把這樣高僧斷送了。他懊惱一起,頓覺心煩意亂,但聽央金反覆念誦嗡嘛呢叭咪吽六字大明咒,聽著聽著倒也平靜下來。他在窗外站了半柱香工夫,又如先前一般安靜走了。
他默默回到乾清宮,站在台基上仰頭一看,藍天如洗,極其晴朗,隱約已有涼意,便對一旁總管太監梁九功道:「你去壽三宮傳旨:這幾日朕有些心煩,讓央金姑娘挑個爽朗日子,代朕去西黃寺禮佛,和碩純禧公主乳母隨行照料,另外撥兩個乾清宮侍衛隨行護衛。」
梁九功欠身道:「請旨由哪兩位大人隨行?」
康熙回頭一看,成德就站在大殿門邊,門另一邊本來艾林阿站處現在站著吉蘭泰,便道:「吉蘭泰、烏雲珠,這倆。」
梁九功領旨去了,康熙入殿坐回御案後頭,看著梁名戍那摺子發怔半晌,提起朱筆要批,卻又遲疑,末了將筆一擱,起身自入內殿去了。
|| 未完待續 ||
沈宛下落在御前敷衍過去,成德卻難相信這是實情,只是眼前他無法可想,只能將疑惑留在心裡。同一時間,央金往西黃寺禮佛,將有所聽聞,迫使康熙皇帝面對當年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