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狼河｜第五・四方迷雲 (4)

翩然初夏有風姿，河畔長堤柳蔭直。
燕去水輕煙樹軟，雨來舟晚小帆遲。
流光荏苒傷心路，暗影蕭條夢醒時。
始信芳銷人散後，綠條都是斷腸枝。

李煦夜半上岸，身無分文，只能冒雨徒步走回淮安。他走了一天一夜，總算回到淮安驛，向驛丞出示貼身收存的王命旗牌，這才弄到食水衣裳馬匹，走陸路返京。這一耽擱，比漕船便慢了數日，到京已是七月初九。他騎驛馬過朝陽門，入皇城在皇華驛交馬，之後逕奔紫禁城。

他便服回京，但皇城東安門以內，人人認得他，一路無人阻攔。他過乾清門奔上台階，大老遠便見殿外站的艾林阿頻頻使眼色，打手勢道：「皇上動怒，無論何事別來觸霉頭。」

他打手勢詢問皇帝何事動怒，艾林阿答道：「有人參劾成德。」

李煦一驚，悄悄上了台基，靠艾林阿站著，偷眼往殿內瞧，只瞥見成德伏身跪在御階下，皇帝似乎在上頭坐著，說道：「文人往還，兩句虛言尚不為過，可你呢？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你好口氣！你這身世是『偶然間』？我這就問你，你曾祖是誰？」

成德答道：「金台吉。」

康熙道：「金台吉是誰？」

成德答道：「從龍前是葉赫貝勒。」

康熙道：「你外曾祖是誰？叫甚名字？」

成德外曾祖便是康熙曾祖，此刻皇帝怒問名諱，他只好答道：「回主子，是天命可汗努爾哈赤。」

只聽裡頭嘩啦聲響，康熙將什麼東西掃下御案，怒道：「誰是你主子？我連你哥哥都不是了，還主子呢！」

李煦從駕多年，鮮見康熙發這樣大怒，登時捏得手心出汗，又聽康熙道：「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你將誰冷笑置之？連我也在其中麼？」

成德叩頭道：「大汗息怒，阿哈不敢。」

康熙斥道：「你不敢？你敢的事多了！要我給你提醒麼？」

成德只叩頭不出聲，又聽裡頭不知掀翻了什麼東西，康熙道：「你寫這什麼？後生緣結他生裡⋯⋯你命都不在乎了？當初你重病，明珠每日在兵部焦頭爛額，回家還愁你這獨生愛子，曹寅晚上照顧你，白日來上值，在乾清宮幾乎站暈過去，都不敢說，你一條命累多少人，你一闋詞一句話就捨得打發？你還有點仁孝之心沒有？還有點兄弟之情沒有？」

李煦滿語不若曹寅靈光，到底聽懂七八成，知道有人將成德當年寫給顧貞觀的《金縷曲》遞到御前，康熙最在意上三旗親貴行止，又格外看重成德，見了這詞自然光火，只不知是誰這樣敢犯聖怒嚼舌根，便問艾林阿誰遞摺子，艾林阿搖頭打手勢道：「南書房如常送來摺子，皇上批摺半晌，突然叫成德進去，便發了大怒。」

又聽康熙道：「你不出聲，不出聲便沒事了？」

成德叩頭道：「任憑主子發落。」

康熙道：「沒那麼便宜，我還有事問你。先前你領班去寧古塔，恭親王讓你帶兩人賞給巴海，那倆人呢？」

成德道：「回主子，奉王命賞給寧古塔將軍了。」

康熙道：「是麼？巴海不曾轉贈於你？」

成德頓了片刻，叩頭答道：「寧古塔將軍確實轉贈阿哈，但只辦差期間幫忙茶水，完差後依舊奉還寧古塔將軍。」

康熙道：「是麼？那小兒且不論，你沒將那女子佔為己有，養在私宅？」

李煦大吃一驚，裡頭成德也極吃驚，抬頭道：「主子，絕無此事，阿哈不敢。」

康熙道：「真無此事，怎會有御史參劾，說你藉職務之便，強佔翰林院庶吉士尤珍之妻沈宛？」

成德道：「阿哈知道沈宛與尤慧珠有婚約，本想與寧古塔將軍商量，帶她回京，可她不願意，因為她出關之前，已遭權貴強迫，失身於人，不願嫁入仕宦之家，只恐受夫婿輕賤。」

康熙詫異道：「有這一節？什麼權貴幹這等事？」

成德只叩頭不回答，康熙便道：「別在那兒忸怩，實話實說。」

成德深吸一口氣，答道：「是保和殿大學士索額圖長子格爾芬。沈宛在寧古塔向阿哈全盤拖出，說格爾芬雖用手段，畢竟善待於她，她只怪自己命苦，還願從一而終，因此阿哈便與寧古塔將軍商量送她回京，還交給格爾芬。因事關他人名節，阿哈不曾向寧古塔將軍說明內情，恐怕將軍誤會了，由此誤傳開來。」

李煦聽到這裡已是明白，成德唯恐實說送人去蘇州要傷著曹寅，又收了他淮安密信，知道沈宛遲早要回格爾芬處，便在御前編這一套，這腦筋動得快，說得也合理，問題是那晚阿爾吉善將沈宛推落運河，他跳下去也未能撈著，想來沈宛已死，故事至此已然兜不攏來，萬一皇帝真要徹查，末了還得將實情全盤托出，屆時恐怕更要龍顏震怒，又該如何是好？

他正自焦急，便聽康熙道：「成德，你這是真心實話，還是挾怨報復？」

成德道：「都是實話。阿哈不是狹怨報復之人。真要挾私怨報復，也不等到今日。」

康熙道：「是麼？你倒說說，有什麼私怨？」

成德卻不回答，又聽康熙道：「你怨格爾芬娶了芙格？此事你是怨他呢，是怨我？」

成德忙叩頭道：「阿哈絕不怨大汗。」

康熙道：「因為你不敢，是麼？」

成德又叩頭道：「無涉敢與不敢，實在是大汗並無何事讓阿哈怨懟。」

康熙沉默片刻，說道：「成德，今日你連遭參劾，第一樁並不冤你，確實你筆墨上頭沒有節制，可此事不如第二樁嚴重。這第二樁事涉人品，若查核屬實，你就不用在乾清宮當差了，進士出身一併革去。」

李煦聽皇帝出此重話，大吃一驚，成德卻頗鎮定，叩頭道：「阿哈或者言語無狀，可絕不會強佔同僚妻子。」

康熙忽道：「艾林阿在麼？進來。」

艾林阿對李煦使眼色，又打手勢要他放心，旋即翻身入殿。李煦聽康熙問艾林阿當時寧古塔情狀，艾林阿都順著成德話講，康熙卻不就信，問成德道：「你說沈宛讓格爾芬養在私宅，那宅子在何處？」

成德答道：「依沈宛所言，在朝陽門外西塘胡同底。」

康熙道：「艾林阿，你去西塘胡同看看，見著什麼，如實回奏。」

艾林阿領旨出去，李煦忙避過殿門，從另一邊奔下台基，追著艾林阿去了。

|| 未完待續 ||

康熙為成德私事動怒，向來是曹寅在御前周全，如今曹寅不在，所幸李煦及時返京，還能私下與艾林阿商量佈置，至少先交代了御前，其餘只好等待來日。

Tao Yuan/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