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好連讀了兩本有關天才的小說,不禁覺得天才一角所投射的都是人無處發揮的嫉妒。
我說,介恆就是很擅長讓別人的人生失去意義啊。
介恆是個天才。他的存在,對一般人來說是不可思議,對聰明同學來說則是「偶爾希望他死掉」。
一位天才的光芒,讓一路被捧在手心中、放在聚光燈下的聰明同學都黯淡了。推薦序中,張惠菁形容說:「真正的天才,他的存在本身是所有人都跨不過去的山脈。他在他人的生命中投下長長的影子。」一群聰明的台大資工系學生,都被迫困在介恆的陰影裡。
對待天才,連妒忌都不合理。聰明同學的回憶裡提到,在當年選拔的考場,所有人央求讓遲到的天才進場作答,因為選手中若沒有天才,簡直是笑話。
正因為沒人會允許這樣的笑話發生,聰明同學才如此痛苦。
不是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出現真正的天才,但是總有那種讓你覺得遙不可及、永遠都追不上的人,你跟他寫著同一份考卷、找類似的工作,你失敗、他入選。明知不公平,卻因為他的天賦與生俱來,你啞口無言。
聰明同學在沒有希望天才死掉的時候覺得自己「超棒的」,嫉妒的分寸最好是跟其他人差不多就好——
體認到自己沒有比小花的選訓營同學更高尚,也沒有比他們更扭曲這件事後,我便無比地安心了起來。
作者寺尾哲也讓那股嫉妒內在的凌厲流出來。在天才面前那麼渺小的伶俐,都化作凌厲了。
一個聰明同學哭到氣喘發作的時候,不讓介恆出手協助,喊著:「就你不准——。就你不准——。」
另一個聰明同學為了比賽而吃禁藥的時候,介恆想勸阻,被始終知情的同學說:「你最沒有資格——。就你最沒有資格說這種話。」
痛苦的始作俑者就是天才你呀。
他讓聰明同學都感到人生無意義。但介恆在書的結尾篇章對某個小孩說:「就算贏得了所有人也沒有意義。」
《子彈是餘生》慈悲地讓公平出現了。天才跟「僅僅是聰明」的人們原來都過著沒有意義的人生,原來眾生皆痛楚。
撇除天才與聰明同學的分野,他們最終都進到美國矽谷,領高薪、爆肝工作。這是什麼意義?
作者寺尾哲也的經歷:台大資工系畢業、八年的Google工程師,代言詮釋的意義是「報復」。
「雖然不知道賺很多錢要幹嘛。」我說。「但,我就只是想報復而已。」
好想報復,報復這個社會的比賽規則。
那些人為了不夠資優而自殺、為了夠資優拼命證明自己;那些人為了不見容於世間的同性情慾假裝沒有情慾、假裝愛上異性。
賺到錢了,可是報復到什麼了呢?
在〈洲際公路〉,聰明同學結伴開長長的路,車故障後,他們已經是有資本可以叫到免費道路救援的階級了。可是路還是那麼長,除了在途中死亡,沒有其他方式離開,只能順著、順著、順著規則開到終點。
無從下手的報復,是比面對天才更巨大的無力。
介恆看世間一切經歷覺得是「白白受苦」,而聰明同學則想著「再忍一下下就好。再忍一下下。再忍一下下。」
雖然,再忍,也不知道在等什麼發生。
那麽,餘生究竟是什麼?子彈是在槍管內等待射擊?還是子彈擊發後,一路順著物理規則移動的過程?從各篇章中找尋書名的啟示,有太多種詮釋,但我選擇相信希望萌生的這個答案——
在〈沈浸式什麼什麼成長體驗營〉短篇中,痛苦的聰明同學在睡夢中差點槍殺自己,他的煙霧彈異性伴侶芯寧即時阻止了他。
芯寧撿起其中一枚彈殼,說她要留作紀念。那枚彈殼擺放在她梳妝臺上,用一個玻璃盒裝起。我們的池子也加海鹽,那些鹽花在彈殼上結成一片一片的冰晶,像細小而永恆的森林。它們永遠不會融化,也不會變髒。
面向世界,在嫉妒後、在無力後,子彈是餘生。有可能,終其一生都在被規則移動,也有可能,瞬間就完結了自己的生命,但也有可能,在被拯救後,餘生以彈殼存活。
彈殼正是子彈爆炸後的餘生。一旦被拯救,痛苦能被結晶成紀念品,儘管餘生都須在鏡子前面對。可是至少,找到另一種適合自己存在的形式,度過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