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分行詩都是圖像詩,這點在陳柏煜最新出版的詩集《決鬥那天》中,體現得淋漓盡致。也正因為這點,在網路平台(如臉書或博客來)與詩刊(如《創世紀》以下節錄的詩作)閱讀詩集的詩作時,排版有時會與印刷的版本有所出入,無法完整還原作者的設計。
陳柏煜在挑戰的不只是美學風格的層次,還有自新文學史以降的「句」、「行」與「節」的陳舊觀念:在每個詩行之間規律插上空行,甚至以句點為其綑綁。如此不採取迴行的「一句一行」、「一行一節」結構,可以看出詩人試圖發動作者(主人?)的控制權,裂解並重構原有的空間秩序;看似呆板的設計讓每個意義單元顯得明確且獨立,大大凸顯了詩作的敘事性,類似的形式設計在詩集中不時出現。
讓我們從頭開始閱讀同名詩作〈決鬥那天〉──這首詩刊於《自由副刊》時,空行被誤刪,以下為詩集中之正確版本:
終於我們達成共識。
於是銀帶綁上屋頂的竿子在風中扭動。
鄰居皆來道喜。
忽忽若有所亡。
放棄傍晚過後例行的偵查。
與仇人製造太多桃色新聞。
理念與肢體衝突仍然是俊逸的。
我的房間保留你的把手,沿著把手攀爬會通往遠方的惡地。
開篇首句打破慣常的邏輯,故意不說清「如何達成共識」,而「鄰居皆來道喜」與「忽忽若有所亡」的矛盾情境也巧妙製造出張力;從「我的房間」到「遠方的惡地」,僅需要「把手」就能通向「你與我小題大作的老地方」,詩中一切盡是曖昧至極的想像。接續的兩行,陳柏煜也沒有要放過大家:
扭動的銀色緞帶正替人們解決問題。
我的水管不時被打破因此我也打破別人的水管。
「銀帶」是什麼?「把手」又是什麼?「水管」又是什麼情色的象徵嗎?習於散文式敘事的讀者想當然爾地只能一臉茫然,不得其暗房的門而入。
四處尋找詩中的線索:菅芒和沙石、我和你牽著各自的狗──被牽著的是狗還是我們?我想起了項圈,想起王柄富的〈自卑〉,想起洪萬達的〈幸福〉。詩中的一切都是短暫的欺騙:鄰居不只是旁觀者,仇人當然也能近在眼前,所有觀看都是權力的對位關係,每個讀到這裡的知情者都裝上尾巴,開始吐舌頭:
哦遠方的惡地。
那是你與我小題大作的老地方。
斑鳩低空飛過菅芒與沙石。
很遺憾我們有了共識。
出神的狗被各自帶回。
氣味還在現場。
水管在不斷攻守交換之後,終於繳械投降於頓呼格:「哦遠方的惡地。」一切神奇但不意外,「共識」自此從一開始的「終於」進一步深化成了「遺憾」。但誰說兩者不能是同一種意思?私以為,並不是敘事讓情緒有所變化,而是這首詩打從開始就是一種回顧,就是一種倒讀──散戲時分的共識彷若初初碰頭的共識,迴環往復的「終於」和「遺憾」是無法戒除的癮,是甘於其中的痛快與疲憊,畢竟「理念與衝突仍然是俊逸的」,畢竟「氣味還在現場」。
回頭看這首詩的視覺結構,〈決鬥那天〉採取「一句一行」的形式,且每行之間設計有空行(或可理解為一行一節),這使得其在形式上與郭品潔的名作〈我相信許美靜〉有所差異。空行本身帶有的匱乏與渴望之感,是主體的驅動,是所有人的無可奈何;而身為一位讀者,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窒息式的情節不斷發生,每次翻讀都是再次重播、重播、重播。
陳柏煜對於「行」與「句」的關係,有著極為明確的創作意識,因而能嫻熟地操弄讀者的感官,如此「一句一行」的類似設計在〈在愛的帝國〉中更進一步:
全套的運動服,快速抽取紙巾。人們預備著可怕的計畫與美麗的事實。
而在〈名聲的考證〉詩中也出現:
狄金生小姐用絲線將寫在各種紙片上的詩作縫成厚厚的書稿。
如果以上詩句被自動分行,並不是《創世紀》或方格子的錯。一行含標點近乎30個漢字空間,陳柏煜一邊挑戰紙本物質媒介的極限(畢竟字數這麼多的一行在呈現上,必然會變為兩行甚至三行),一邊遠程對著不特定讀者邊緣控讀(是的,一種關於觀看的控制),試圖揣摩視覺感知的極限,一切刺激彷彿在大庭廣眾之下野外裸露。
值得注意的是,詩集《決鬥那天》不只在「行句關係」有所創新,還有其他千奇百怪的縝密思考,如〈進出口〉和〈粉紅結〉的詞語並置,以下為〈粉紅結〉節錄:
粉紅結 很私人
關於 常用藥品
對立概念的並置言說,以下為〈池田亮司〉節錄:
黑色,演算未知數XYZ
白色:無所謂
黑色,暴力地思考靜力之平衡
白色:冰塊內的閃電是全知全能者
或者填滿與留白,以下為〈橋〉節錄:
微光接收訊息。收到指令,它
從內部摸一下打卡鐘,從插座
反手關上門。『 』離開
又或者是〈魔點〉的後設書寫、〈釋迦〉的同中求異、〈金卷芳俊〉行首縮排形成的弧度⋯⋯種種具有高度創作意識的設計,都讓這本詩集的閱讀體驗彷若BDSM。
文體即身體,陳柏煜正對著讀者把玩自己的器官──揉捏中心化的「行句關係」、綑綁被寫爛的「敘事視角」,試圖在麻木的體感之外變出一些新東西。在愛與死的間隙,也許正如馬翊航在詩集附錄的精彩詮釋:愛的藝術是不舉、是男男片,是主奴等待連體。翻開《決鬥那天》,裡頭迎接讀者的是一個只能觀看和苦思、只能屏息忍住蹂躪慾望的透明新房。
原文刊於《創世紀詩雜誌》217期(2023年12月)之「風格與天氣」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