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12/29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信念把他們關進了裡面:《餓之必要》


  在一所菁英寄宿學校,來了一位教授營養學的諾瓦克老師(蜜雅娃絲柯思卡飾),教導不到十位學生如何進行「意識飲食」,並承諾會滿足他們想要實踐環保、保持體態、意志控制、自我覺察、均衡營養及提高分數的要求。然而隨著飲食份量逐漸減少,狀況也逐漸失控……



  諾瓦克老師教的意識飲食,是專注於所吃的食物,確認身體所需的份量,進而藉由減少食量對抗消費主義,達成環保減碳的目的;長時間的斷食,能利用身體「自噬」作用幫助細胞內部自我修復與清理;在精神上則能強化自我克制、發揮潛能,都是流行、正向,且個人即可實踐的理論(斷食需諮詢營養師),對懷有理想、卻對未來不安的菁英學生來說深具吸引力。尤其諾瓦克老師年輕美麗,充滿自信,不吝在讚美裡塑造獨有的價值感,並時時關心「進」度。那些獲得稱許的學生,在老師無處不在的「關」懷,與同儕競爭、不願落後與排拒的壓力下,將這些進步、讚美化為塑造自我的價值。



  意志力強、掌握人生、成功、優秀、進步、獨特、理想,這些標籤連成人都難以抗拒,正值塑造自我的青春期學生又如何能抵擋?只有「自主選擇」才能證明自由與獨立,若與自小教育的觀念、圍繞身邊的關心相違,又沒有人傾聽、理解、引導,就會輕易成為亟欲推開的幼稚、傳統、保守、盲從。尤其學生各有煩惱:艾爾莎是家裡、也是學校的小公主,為了維持美貌與身材,因爸爸「關心」而多吃的食物就得去廁所「處理」;身為跳床選手的拉格娜必須進行飲食控制,父母的建議對她來說如同束縛,為了不被好友艾爾莎看輕,她極力忍飢耐餓;出身單親家庭的班有個愛做菜給他吃的媽媽,為了得到獎學金減輕負擔,他一開始對意識飲食相當抗拒,但在老師的關愛與心儀同學的鼓勵下,想要得到歸屬感的渴望促使他選擇加入;佛萊德有糖尿病,父母醉心事業與弟弟待在迦納,獨留他住在寄宿學校以便養病和就學,他必須維持舞者的體態與靈活,同時持續穩定病情與成績。諾瓦克老師的鼓勵與陪伴,以及初始減食對身心帶來的益處,讓他們更加積極。電影的配樂與儀式加厚了信念的圍牆,處在同溫層裡獲得歸屬與尊榮,銷融了異議、疑心,直至必須排斥原本認同的價值,才能全心擁抱選擇的信念──從減食、斷食到絕食,當行動愈趨極端引來校長的關注,他們表演了切割和進食,然後把沒有入口的食物連同惜食與環保的價值一起倒進垃圾桶裡;他們互相訴說絕食如何使身體輕盈、頭腦清明,直到艾爾莎每食皆必催吐,拉格娜不再能跳床,佛萊德也無法跳舞,甚至因自認毋須注射胰島素,險些喪命。



  諾瓦克應是第一次當寄宿中學的老師,過去雖然小有名氣也有推出飲食產品,但顯然是孤身一人,便把所有的時間用在學生身上;佛萊德因為家人遠隔,對老師產生依戀,兩人私下去看歌劇被佛萊德的舞蹈教練發現,成為家長不安要求離職的理由。到了這裡,儘管學生的身體已經出了問題,但絕食產生的價值感已經根植意識,過去把教育責任全數交給寄宿學校的家長沒有能力深入理解孩子的內心,只能維持命令或寵溺的教養方式,換來他們的輕視;將諾瓦克老師解聘的決定激起他們的反抗之心,也更激烈絕食。拉格娜偷吃食物被佛萊德發現,罪惡感使她無暇重視飢餓的需求,只能愈陷愈深;艾爾莎更在嘔吐之後,把嘔吐物吃下去,宣稱只要有意志力,什麼事都能做到──為了鞏固信念,他們背棄了過去的價值觀、撫育成長的家庭,和理應最重要的身體,以「忠於自我」。



  這樣的抵抗,反而證明了他們被世界隔絕於外,此刻承認錯誤,等於否決過去的判斷與決定。諾瓦克老師也無法抗拒被學生認同與崇拜的價值感與信念,故而再次聚會,她稱許了他們的選擇,宣稱他們都是歸零俱樂部的成員。聖誕夜,他們各自回家吃了大餐,然後留書離家(艾爾莎還留下她吃巧克力蛋糕的嘔吐物),和老師一起去了他們嚮往的荒野。電影的最末,因為和家人去瑞士滑雪而被留下來的海倫,與所有失去孩子的家長聚會,海倫說,如果你們能跟他們一樣絕食,或許就能了解他們了──只要你們信念夠堅定。



  最後海倫直視鏡頭的畫面一度固定,在播放片尾名單時又開始互動回歸日常,令我忍不住揣想:「自我」是固定的嗎?顯然自我是和時間、環境一起流動的,我們是什麼樣的人,腦部不同區域甚至會有互相矛盾的資訊,所以才需要信念。我認為諾瓦克老師原無推廣邪教之念,而且自認出於善意,但她在強化信念的過程越了界,用積極指導排解自身信仰的不安,再將學生的成果鞏固信仰,所以她不時加強他們的認同,進而將引導化為操控──電影裡除了茶不曾進食的她,貪婪吞食學生的信賴、認同與依戀,進而產生類似共生的關係。尤其這所學校的家長把教育的職責都交給了老師,無法陪伴孩子;現今教育強調的「潛能」、「天賦」,也讓「努力」與「認同」幾無邊際,成就感與成功卻畢竟有限;加上這些孩子年紀尚輕,閱歷與經驗限制判斷的能力,卻有嘗試的勇氣,更容易陷入偏執──那是一個無法填滿,只能不斷墜落的黑洞。



  諾瓦克老師與這些學生的努力,正證實了信念的主觀,以及相應的脆弱,所以才需要儀式、價值,和足夠的歸屬感反覆實踐與證明。至於及時退出的兩名學生,或許就因擁有其他更重視、足以與此對抗的價值與支援;海倫因與家人關係更緊密,也錯失了成為「天選之人」的機會。每個人都想擁有不受限制的自由,卻容易為了證明自身價值,陷入共同建構的主觀框架裡,反而看不到同溫層外的事實與可能,而且陷入愈深,就愈失去拒絕與改變的勇氣。



  《餓的必要》是一部有趣的電影,鮮明的色調和配樂節奏融合童話與詭譎的風格,精準嘲諷了環保與教育徒具形式、忽視人性與現實的進步價值;陷入集體執迷的過程乍看之下極其荒謬,對照現實卻又真得不可思議:只要擁有主觀且想要推廣的信念,並與現實碰撞磨合的挫折,或許都能從中找到熟悉的、不知不覺把自己關在進面的信念──在大腦與同溫層的牆裡,「斷食」與「暴食」或許只是左右兩手、就足以鞏固自我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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