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在《轉型正義心理療癒國際研討工作坊》的午餐時間裡,王浩威醫師突然問我是否有意願翻譯本書。當時我剛結束連續兩年介紹溫尼考特的課程(2018的《活著》與2019的《死去》),深深地愛上了溫尼考特。因此,對於這個艱困的任務,居然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雖然心裡一直都明白要將溫尼考特譯為中文不是件容易的事,但那究竟有多難,則一直要等到我在翻譯的歷程裡一次又一次受到撞擊以後才真正知道。
溫尼考特使用許多含有雙重意義的字詞(例如 possession 既是抽象的擁有,也是具體的擁有物);喜歡藉由平常的用語來創造全新的意義(例如alone、concern、holding等);經常顛覆精神分析語彙的傳統用法(例如aggression、regression、antisocial等)。他的筆下充滿既靜態又動態的詞語(例如being、doing、living、playing、resting等)、無法被解決也不應被解決的悖論(例如「寶寶創造了一個客體,但若不是這個東西早就在那裡的話,這個客體就不會被創造出來」、「他人在場下的獨處」等)、高度抽象的提醒(例如「崩潰已經……發生過了……但……這個過去的東西因為患者當時不在那裡讓這發生在他身上,所以還沒發生」)、極為難懂卻又無比重要的概念(例如「過渡現象與過渡客體的必要特徵是:我們觀察它們時存在於我們態度裡的一種質地」)、以及有如詩歌般的意境(例如「客體使用代表寶寶與母親這兩個分離的事物在時間與空間中它們分離狀態開始的那個點上的結合」)。讀者經常會被他的文字觸動,覺得自己懂了什麼,但又不全然確定。而這個不確定的狀態,給予讀者一個必須自己去探索的潛在空間。
這就是溫尼考特的語言,總是令人目眩神馳地編織著無數有如魔法般流動的意念,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撞擊讀者靈魂的深處,解開累世堆疊的防衛,有如召喚亡靈一般,讓那些早已埋葬在內心深處的各種感受緩慢但堅定地浮現到終於可以觸摸得到的地方。這就是比昂所說的「成就的語言」,一種神奇的力量,在不經意間將人們帶到他們自己原本到不了的地方。
本書最珍貴之處,在於作者珍.亞伯蘭以一種獨特創意,將溫尼考特自由揮灑的數百篇論文收進二十三個詞彙裡,讓溫尼考特的語言魔力以一種強大濃縮的方式展現。就我自己的經驗而言。如果將二十年前開始零零星星閱讀到的溫尼考特比喻成逐漸累積的雲霧,那麼在2014年第一次閱讀《溫尼考特的語言:通往核心概念的23個關鍵字》這本書的經驗或許可以算是一場雨。那場雨讓過去的片片段段在心底?聚成一條雖然微小但終於開始流動的水脈。從那時起,原本害怕與人衝突而總是壓抑自己的我,慢慢一點一滴地熟悉並且接受自己的感受,許多原本不敢有的想法一一浮現。由於逐漸能夠找到既不必否定自己也不必否定別人的方式表達這些想法,我開始可以比較自由地說話,不必總是當個濫好人。
當我告訴珍.亞伯蘭,溫尼考特解救了我而她幫了大忙時,她告訴我,溫尼考特也曾解救過她好幾次。溫尼考特所提供的,不只是一種理論,而是一種生命的跳動。珍.亞伯蘭成功地用她獨特的方式將此傳遞給我們。
但有一個問題是:這一切都是在英文的介質裡發生的。譯成中文以後,原本的魔法還能剩下幾成?對於這個,說實話,我到現在依然沒有把握。我清楚地記得初譯稿剛完成時我對自己有多麼地不滿意。過去的三年裡,譯稿被不斷地重頭修改,每次都是大幅更動重要辭彙的翻修。
首度大翻修發生在2020年的《溫尼考特字典》課程。那是我第一次把本書引用的將近五百個溫尼考特的文字片段唸出聲音來,並在唸頌的過程裡一再地注意到原先的譯法有多麼愚蠢。驚嚇之餘,我陸續組了四個讀書會(中原大學、清華大學、台灣大學、以及一個已進行十七年的個案討論團體),邀請成員們在幾個月的時間內讀中文譯稿,並請他們針對看不懂的部分在共享文件上提問。此外,我也把譯稿交給幾位督生,並在2021年和2023年兩度將本書的中譯本列為精神分析訓練課程的閱讀材料,因此有機會聽到不同治療師發人深省的提問與討論。
我發現,絕大多數被提出來的問題都是因為我譯得不夠精確,而最好的回答經常是修改譯文。換句話說,如果翻譯「夠好」,溫尼考特的理論並不會太難理解。或者說,溫尼考特的文字能夠讓讀者即使不完全理解,也會有一種自己懂了的「錯覺」,並且能在繼續閱讀的過程裡以自己可以消化的步調「褪去錯覺」(幻滅)。這是他對讀者的愛,就如同夠好的母親對嬰兒的愛。這是他的語言之所以如此強大的原因,但卻也是在翻譯的過程裡最容易失去的部分。
讀書會的成員們、督生們、以及精神分析的受訓者們都幫了大忙,澄清了許多重要觀念。但事情遠比單純的發現和修改錯誤來得複雜。在思考各種翻譯的疑問時,臨床工作與生命情境不斷丟來更根本的疑問,它們不停撼動我原先的信念,逼我持續反省對於各種理論理解上的扭曲,以及生命感受上的錯誤。幾年下來,徹底受到挑戰的不只是那個殘破不堪的初譯稿,還有漏洞百出的自己。
這個歷程從最根本的地方撼動我的實務工作。經常,我會發現溫尼考特的某個理論很能解釋各種情境,因此在一段時間內一直用那個理論來思考,直到有一天突然發現不太對勁的地方,於是開始試著用自己的話修改溫尼考特的說法,直到疑問再度浮現。如此,每隔一段時間就修改一次,讓溫尼考特的話變得愈來愈貼近我所遇到的臨床或人生情境。有時我會放棄,但偶爾我會找到再也無法修改的「完美」說法。可怕的是,每當我因此自鳴得意時,無一例外地會發現那個我自以為是自己「創造」出來的說法,根本就和溫尼考特的原文一字不差。我總是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他的話裡。在這樣的歷程重複了無數次之後,我深深地體會到他的語言不論在顏色、溫度、濃淡、重量上都恰到好處,幾乎沒有多餘的字,就像大谷翔平的投球和揮棒沒有多餘的動作那樣。我一開始之所以想要去修改他,其實只是我尚未真的了解他。
除了工作與生命體會上的限制之外,英語對我而言是個外國語,因此許多因為語言隔閡而來的誤解在所難免。在這方面,本書的另一位譯者周佳音大大地修補了我的不足,她對於英文語意和語境的母語式理解,總是在許多重要的時刻為我解開疑惑。此外,陳璇璘、謝佳芳、林俐伶、樊雪梅、楊明敏、劉時寧、王浩威、黃世明以及許多我無法在此一一列出的師長與朋友們提供了許多譯詞上的寶貴意見。在過去兩年裡,本書的原作者珍.亞伯蘭不厭其煩地回答我接二連三透過電子郵件向她提出的為數總共一百個以上的問題。現在回想起來,我對於自己提問時的任性以及她回答時的耐心都感到不可思議。本書的編輯裘佳慧則在最後做了把關的工作,讓我無比地安心,反正如果有什麼錯誤連她都沒有發現,那我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我想起黃世明在給我的信裡有一句很有道理的話:「現在台灣任何的翻譯工作都是踏腳石的工作,好踩就好了。」這很像珍.亞伯蘭在本書一開始引用溫尼考特的話:「最終極的讚美是被找到並且被使用。」這個譯本如果對讀者而言好踏好用,那就太好了。即使難免又會冒出像是「萬一踏腳石害人跌倒受傷怎麼辦?」這樣的焦慮,但在修改了那麼多遍以後,我現在總算可以說自己已經盡了全力。
無論如何,我對許多事的理解依然非常有限。但生命還在繼續跳動。對於過去的錯誤,我感到無比愧疚;對於未來依然無法避免的錯誤,我只能敬畏以待。我知道,在本書印好的那一刻,便是另一波修正的開始。
周仁宇(精神分析師、人類學博士)
2023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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