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郁佳：亡國的贖金——讀《圖博千年》

2023/12/28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文：盧郁佳（作家；前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自由時報》與《蘋果日報》等主編）

十年前想去西藏健行，朋友說，外國人、港澳台胞自由行都不准，必須跟團。看我心涼了，朋友遂開示一條明路：有位花蓮阿美族女子，長得像西藏人，在公路上攔便車，搭卡車進藏。關卡檢查時冒充親友夾帶過關。

我挫賽。若被當間諜抓了，不知道關幾年。這位渾身是膽的人中之龍，還寫過《女生邊走邊唱》等旅遊散文。我讀了才知道，陳斐翡已背包走遍中南半島、印度、尼泊爾、雲貴村寨等，經驗值破表，觀察、應變力令人望塵莫及，二〇〇四年《誰的眼睛在西藏》自述搭順風車經歷，搭過拖拉機、木材卡車、朝聖者的貨車、機車、仁波切的吉普車。現在讀她的新書《圖博千年：一個旅人的雪域凝視》（以下稱西藏為圖博），才知原來她二十多年前旅遊圖博後，回台研讀大量圖博史料；二〇一九年重回圖博，報導今昔差異、人權現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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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人從擁有新聞自由的國家進入圖博，都可能把真相傳出去，「海外藏人是一概不准，等多久都沒用……國內藏人，也必須經過嚴格審查……」不准個別台灣人進圖博，火車站不賣票給她，她就每天換車站買，碰運氣，大排長龍人潮擁擠，被女售票員凶還受委屈。作者真是尖東第一狠人，普通人闖關屢次被拒，難免會喪失自我，氣弱，落入售票員的觀點，愧疚不該來亂。但她毫不動搖，踩穩了立場，是售票員不應該跟她作對。不知道全天下有誰擋得了她。

旅館禁收台灣客，依法必須通報公安來查。她遠道攻頂看達賴喇嘛出生的故居，門房一聽她是台灣人就擋，公安馬上出現。每次盤查後，她都慶幸沒搜她的筆記、手機，到底多僥倖？一次搭便車，同車圖博家庭的妹妹問她翻筆記是在看什麼。她想想，遞上筆記本。妹妹一看，呆了，是圖博百餘人自焚的名單、大事紀。妹妹看完還她，說，有些名字都沒聽過。可見政府封鎖消息多成功……誒不是，首先帶這筆記就是玩命。沿途不但隨處有便衣監視，公安還常假扮台灣客，向圖博民眾搭訕套話，釣魚抓異議分子。在這種情況下，她遇到的圖博人怎麼敢跟她掏心講真話？就是需要陳斐翡這麼強大的心──若不是她如此奮不顧身肝膽相照，就算去了圖博，也還是無法與圖博人建立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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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她旅行到娘曲，讚嘆山坡寺院裊裊梵音，花香鳥鳴，人群轉經腳步窸簌，推動大轉經筒叮鈴響，俯瞰河谷江水轟隆奔流，人間樂土。二十多年後重訪，娘曲喀寺院竟沒人，去到百多公里外的理塘宮巴也沒人，佛殿、佛學院大門深鎖，發生什麼事？街上問人為什麼關，路人聽見便躲。佛學院牆外，少年獨坐，她去問，他不理。再看，少年竟然在吸鼻子，肩膀在抖。

哭什麼呢？

後來得知，牧民土地被強徵開礦，上師為民請命，被誣叛國罪，判死刑。上師主持的佛學院、寺廟、孤兒院、老人院全被查封，連他修行過的理塘宮巴都株連被關閉。

展頁後，我一星期做不了別的事，只能慢慢閱讀這本書，像汽車撞擊測試裡的假人般承受它一波波衝擊。一早打開看到書上寫，每逢廟會群聚，除了公安武警荷槍環伺，還有消防隊全副武裝拎滅火器。我看著慢慢領悟，是防範有人自焚。我又闔上書，去旁邊崩潰，一天就又結束了。

但我還有台灣保護我，圖博人面對中共，沒有安全氣囊緩衝。讀過方知「只有陳斐翡，可以超越陳斐翡」，傳說中的神人級背包客，已成為傑出的調查報導記者。她實地踏查，引述中共發布的經濟、人口數據，證明圖博人在圖博淪為經濟弱勢，房屋、牧地被佔，生態被破壞，漢語教育、就業篩選都在打壓圖博語，還有監禁、驅逐佛寺與佛學院僧人，讓讀者目睹民族文化凋零、庸俗漢化。信仰、語言、文化就像電影《阿凡達》裡的母樹，聯起整個社會聚落人群、蟲魚鳥獸、產業、經濟、政治。圖博母樹被伐，森林凋零，一亡俱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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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提到，民宿眾人熟睡時，兩位圖博大哥宵夜吃喝邊看文成公主連續劇。作者看出劇情荒誕，造神美化文成公主；大哥卻投入，見聖王松贊干布出現，便正襟危坐，謙卑屈身縮頸，見大昭寺即虔敬合十。把劇當真？原來當地觀眾只想看聖王、聖殿，不關心劇情，知道中國人講的歷史信不得。乍看天真，其實清醒。政府招攬中客遊圖博發觀光財，到處賣文成公主神話，大內宣說松贊干布為文成公主建造布達拉宮，大昭寺是文成公主設計的，藏傳佛教是文成公主帶進西藏的……。陳斐翡考據發現，文獻其實沒提松贊干布建的是布達拉宮，更沒提是否在拉薩──把布達拉宮扯上文成公主純屬附會，現代學者更不該用定居社會的想像套在遊牧民族身上。

我所讀的那些簡體版圖博叢書裡的文成公主神話，一下被推翻了。原來不分學術、通俗，閱讀資訊都可能受到統戰技倆汙染。作者優美描繪風土人情，穿插史料考據，扣緊中原歷史矛盾不合理之處推敲真相。譬如谷歌搜尋「平涼偽盟」，結果被簡轉繁的內容農場文洗版，幾十篇都照著唐代史書，罵吐蕃（古圖博）不講武德，假裝要跟唐簽和平協議，先讓唐內部開除主戰派，簽約現場再把唐使臣全抓了，殺唐軍五百多人，俘一千多人。作者引證說明，其實是唐先跳票，才會被報復。

不言而喻，納入圖博中心的史觀，才是真正中立。國家一旦喪失主權，連歷史都會被奪去，變成「從祖先就豬狗不如，難怪現在子孫也忘恩負義」，為漢人民眾合理化侵略、鎮壓與集中營。討還歷史，也是人權抗爭的前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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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佛塔很久歷史，二百多年有，中國人搞壞嘛，貢唐仁波切給抓起來很多年，出來後，仁波切又努力努力，這重新建起的了。」書中寫圖博大哥介紹佛寺古蹟，腔調彷彿在讀者耳邊響起：「國家沒有了，我們藏族，辦法都沒有。一九五九年以前我們國家是有的，這個我們藏族全部知道，一九五九年打輸仗嘛，國家沒有了，寺廟沒有了……現在我們知道藏族歷史就是這樣。」

我看有人臉書說，回台灣搭計程車，聽運將抱怨「台灣沒言論自由」，便答：你知道沒言論自由是怎樣嗎？上海計程車上監聽對話，一偵測到關鍵字，如領導人名字之類，司機乘客馬上要見公安喝茶。運將不信，沒聽過這種事，就是不信邪。拜封鎖圖博消息之賜，有幾百萬台灣人跟他一樣想法，以為被中共統治只是政黨輪替或像重回戒嚴，選錯就再來一次太陽花運動而已，沒事。我想，要是你敢做鄭南榕，還願意孩子都做詹益樺，再來說沒事。有百餘位勇敢的圖博人，火中獻祭自己，向中共抗議，都沒能挽救民族悲運。年復一年，不是冒險流亡，就是世世代代償付贖金。台灣戒嚴時，難道有一百多個鄭南榕嗎？

我祈禱本書賣出三十國版權，令各國稍微克制對中經貿利益誘惑的貪婪，向中國爭取圖博人權。祈禱中生、中客、中配來台灣，個個都看到這本禁書，覺醒偉大祖國在圖博真正的作為。但台灣人要先知道圖博發生了什麼事，才可同意接受相同的命運發生在自己身上，別因為不知道而選擇被奴役，沒人扛得起後果。

想團結抵抗，需要資訊流通。《圖博千年》成書二十五萬字，之深之長，就只是清晰、具體、簡明地告訴我，「亡國」兩個字怎麼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