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09|閱讀時間 ‧ 約 30 分鐘

偽憶錄|你是不是得了「東坡病」?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定風波〉/蘇軾



  因為上兩篇文章接連提到了蘇東坡,今天就特來聊聊6号羊心中對這位千古大文豪的愛恨情愁。

 

  6号羊熟識蘇東坡是在某個嘴裡叨著冰棒的炎夏午後。

  當年他就讀初中,偶然在同學家的書架上隨手抽出「幽默大師」林語堂先生(將“humor”譯作「幽默」,正出自大師手筆)的大作《蘇東坡傳》,拜讀之下,愛不釋卷,從此便與蘇軾起落一生的雪泥鴻爪結下了不解之緣。

 

  如果記憶沒有出錯,書中曾寫到關於蘇東坡應考時的一則八卦。

  大意是說,當年科舉的副主考官(點檢試卷官)梅堯臣在一堆即將成為遺珠之憾的考卷裡,讀到了蘇東坡的〈刑賞忠厚之至論〉,大為激賞,於是便把文章推薦給主考官歐陽修。

  歐陽修讀完之後,讚歎不已,原想直接評定第一,但考量這份糊名的試卷有可能是門人曾鞏所寫,為了避嫌,於是刻意壓低名次,只給了蘇東坡第二名。

 

  像這類記載大多出自時人筆記,傳聞性質居多,真相無從詳考。譬如許多人以訛傳訛,說蘇東坡自狀元摔落榜眼,而曾鞏倒陰錯陽差成了放榜時的第一名,這全是穿鑿附會的瞎說。曾鞏不是狀元,蘇東坡考中的也是「乙科」,大約就像籃球選秀會上第二輪入榜的球員。

  但6号羊那時才十三四歲,哪懂什麼古代的科舉制度?他腦海裡縈繞不去的是蘇東坡得到梅、歐兩人「破格」提拔的奇遇,就像《天龍八部》中虛竹遇上了無崖子,他希望哪天也能莫名其妙得到免費奉送的七十年功力。

 

  後頭還有一則故事,更引起6号羊的興趣。

  在〈刑賞忠厚之至論〉中,蘇東坡引了一個典故,說堯那時代的刑法官皋陶將處死犯人,堯於心不忍,反覆求情說「放了吧、放了吧」,但皋陶鐵面無私,只堅決回答「定要殺、定要殺」。

  不料此一主旨貼切的引用,卻帶給舉薦人梅堯臣不小的內心陰影──他完全不知道這則典故出自哪裡?待日後兩人相見,梅堯臣不恥下問,蘇東坡這才坦承以告:「想當然耳。」意即堯與皋陶的對話,單純出自他「合理的猜想」。

 

  嘩,原來想像力可以發揮到如此境界!這則依舊來自文人筆記的小八卦,竟帶給6号羊不小的啟發。

  適逢初三模擬考,國文作文出了「獨處」的題目。依當年應考攻略,這主題是非得朝論說文來經營的。6号羊靈機一動,當下決定向蘇東坡致敬(蘇軾其實也是向三國的孔融致敬),於是他在作文裡引用了「唐朝」詩人「李聚發」的「〈獨省〉」末二句:「塵俗難自省,唯有獨靜時。」以此證明「獨處」對修養的重要。

  如今看來,這兩句詩真是蠢斃了!就連杜撰的詩人大名也遊走在粗話尺度的邊緣。但6号羊卻拿了作文最高分,文筆一向質樸無華的他,甚至得到老師公開表揚,說作文就是要像這樣引經據典才能夠理充辭沛。

  6号羊笑了。不是因為拿了高分,而是親眼目睹古人橋段在現代重新翻拍,他忍不住開心地笑了。

 

  做壞事是會遭報應的。6号羊在聯考當天高燒入院,即使抱病應考,但一敗塗地的成績仍令他錯失最想就讀的學校。

  高中三年,6号羊穿梭在學校與家教班之間,遑遑不敢懈怠。當時的公車還處於下車拉鈴、上車剪票的時代,大概每個學生都會買一只方便票卡推送的透明票夾,票夾背面附有一個可以收藏單字卡或公式表的薄薄小袋,6号羊便在裡面存放了一張印著蘇東坡〈定風波〉詞的方塊剪報,日日夜夜,心頭默誦著「一蓑煙雨任平生」。或許在他青澀的心靈裡,此刻因為聯考翻車而迫切想修補的自尊受損,竟讓他憤世嫉俗地自比為懷才不遇的蘇東坡了吧。

 


  但惡夢之所以驚悚,不是因為恐怖,而是永無止境的反覆。6号羊大學聯招又再次失足落水。所幸這回掉隊不遠,他決定先選校不選系,然後拚大一兩學期籌劃轉系大計。

  咬牙苦撐一年,升大二的暑假,轉系結果放榜,6号羊第三度翻船。即使他這次身體無恙,筆試口考無往不利,但令他惶悚的惡夢終究還是降臨了。

  看榜當天,該系助教特地將6号羊引至無人的角落,轉告他系主任因為考量教學資源「公平分配」,而6号羊的家世背景又恰好符合該系所標榜的專業領域,所以……所以……助教說得結巴,總之就是將他應得的教育機會讓給其他學生。

  6号羊聽不懂助教在胡說什麼!不正因家學根柢才更期待在大學得到良好的栽培嗎?他怔怔看著找也找不到名字的榜單,突然間、6号羊似乎有點懂了。

  榜單上有個熟悉的名字,6号羊的同系同學,和他想轉同一個科系,但各項成績均未達標。也因為這樣,當初聽聞那同學跑去找該系主任毛遂自薦的時候,6号羊只是笑了笑不以為意……

  沒錯,和蘇東坡同樣受到「破格」提拔的奇遇真的發生了!只不過這奇遇是閃耀在他同學身上,而6号羊就好比一千年前某個為了成全蘇東坡的傳奇而意外遭到黜落的無名小卒,從此埋沒在暗不見底的歷史陰影裡。

  梅、歐諸公的破格拔擢,造就出蘇東坡這樣一位千古文豪是難能可貴的,但那般的選擇會不會無形中殉葬一位原本可能回狂瀾於既倒、支大廈於將傾的大宋中興名臣呢?天曉得,畢竟這只是些沒意義的假設性問題,面對從未發生的無窮可能,現實就是唯一的解答。

  那天以後,蘇東坡的傳奇魅力便在6号羊的心中消褪殆盡,他變得十分厭惡人們熱情歌頌的那些「美談」。美、醜本是一體兩面的虛妄,就破壞秩序以得遂私欲而言,美談與醜聞同等邪惡。

 

  空間(無奈)×時間(習慣)=宇宙(認命),人生公式大抵如此。漸漸地,6号羊不再與命運衝撞,而寧可放慢腳步,俯拾身邊那一片片曾被他匆匆瞥過的風景。不記得是哪位老師上課提到,既然入了寶山、就別空手而回。6号羊沿著自己意外的旅程一路賞、一路玩,日子一久也算半個達人,長年行吟澤畔的心情不覺尋得了踏實的落處。「此心安處是吾鄉」──或許蘇東坡曾在他的耳際諄諄善誘,只是6号羊始終不願承認罷了。

 

  時隔多年,6号羊在求學路上結識更多的千古知交,相較於昔日尋覓蘇東坡「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的年少佯狂,歷經沉潛的他胸襟益加軒朗,如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任重道遠,顯然更能喚起6号羊有為者亦若是的精神共鳴。

  服役期間,為了消磨畫正字、數饅頭的軍旅生活,6号羊帶了一本余秋雨的《山居筆記》陪同入伍。此時,書中一篇〈蘇東坡突圍〉又將他久違的故友重新迎來眼前。6号羊溫習關於老友的一切,包括那「一蓑煙雨任平生」的「任」字,讓他不禁聯想起陸游歌詠梅花時「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中所表達的「任」,兩者皆是如何不屈不撓地在濁世之下堅持身為一個「人」的根本姿態。

  好友真心不變,變的卻是自己的妄執。昔日6号羊擅自將蘇東坡視為傳奇,且一廂情願將自己的命運投射在偶像的悲歡際遇上,於是擅自失落、擅自幻滅,然而這對蘇東坡冷暖自嚐的波瀾一生,又何嘗增損半分?羊自羊,東坡自東坡,彼我原不過是隔代異世兩顆紅塵歷刧的心靈,醒時同歡、醉後分散,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

  那年,6号羊方才在心中與這位一生的摯友上演了大合解──擅自地……

 

  出了社會,6号羊難得遇上一位喜愛閱讀的同事,更難得的是這位同事同樣也將蘇東坡尊為人格典範,甚至不惜代入自己的生命情境加以實踐。

  這真的有些麻煩了……

  說起這位同事品性好、能力強,待人體貼,又富有團隊精神。唯一奇特的是,此人完全吻合蘇東坡自嘲的「一肚子不合時宜」,要不是跳出來抗議公司決策,就是經常與上司意見不合,每次提案遭到駁回,時不時就見他「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州冷」地到處取暖訴苦,或是動不動就看他來上一段「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悲憤請辭。

  由於他人緣極佳,所到之處必有大圈小圈同事圍攏得有如四散盪漾的漣漪。假若他失意沮喪,辦公室瞬間便會瀰漫出一股奸佞當道、正邪兩立的緊張氣氛。這下別說公事難辦,就連私人情誼也得顧慮新黨舊黨、表明支持變法或尊崇祖制之類的人際眉角,真是煩擾至極。

 

  不久,6号羊轉換跑道,離開這個人事糾葛的工作環境。

  轉眼時光飛逝,多年來耳聞昔日同仁新舊交接已不知凡幾,但這位原應乘風歸去的現代東坡卻依然在他高處不勝寒的崗位上,將年年作廢的辭呈累疊成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的傲人年資。

 

  於是,6号羊終於明白,自己此生對蘇東坡的景慕始終不渝,不過一旦遇上和他過去一樣染患「東坡病」卻不積極治療的悲劇帶原者,6号羊是不管說什麼都要揮揮衣袖,客客氣氣地道一聲謝謝再聯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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