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台灣的第一個山難,是元旦當天發生在中央尖山鞍部的遺憾。一位受傷山友與一位救援者,在3400公尺的碎石坡附近待援一夜後,雖然相關新聞都寫下午吊掛成功,但落地後人在運送途中OHCA(到院前心肺功能停止)了,死因是失溫。他是一位名叫查理的越野跑者,甚至在「赤心巔峰」裡有過一瞬的身影。
2023/12/31 13:30左右,中央尖山鞍部西北方小稜線發生落石意外,砸傷正好位於鞍部下方海拔約3400公尺碎石坡上的查理,導致小腿有深及肌肉的傷口,尚未見骨,但劇痛以及受損的肌肉令其移動能力大打折扣。
幾分鐘後,該支7人隊伍中,速度最慢、在鞍部拍照而稍晚下切幸運躲過落石的陳先生抵達查理所在地,也開始了這位登山新手的初次山難救助行動。
其他人因腳程快,所以早早放生了陳先生往前衝,已在遙遠的碎石坡下方,因距離過遠而不清楚上方發生何事。而查理會在那個時間點被砸到,是因為身為隊伍裡體能最好的人,他並沒有和其他人一樣選擇放生最慢的陳先生,而選擇為了安全,留在後面陪伴他慢慢下山。
誰能預測落石會這麼剛好發生並砸到人呢?這也意外讓陳先生成為了查理生命最後一程中最重要的人。更諷刺的是,陳先生是加入這趟行程才認識查理,因認識查理而將他拉入隊伍的兩位「朋友」,早已在遙遠的溪谷下。
事發一小時後,先走的5人抵達最後水源換鞋,這時隊伍裡唯一的女生,因擔心後方狀況而停在中央尖溪最後水源等待。而這4位好手好腳、無病無傷的男性,在無法確認最後方隊伍的狀況下,竟選擇放生妹子,讓她孤身一人在溪谷等後隊。
又過了一個小時,等到最後一對山友路過,她才得知查理傷勢嚴重難以移動。但最後水源海拔僅約2880公尺,距離查理受傷的位置足足有超過一棟101的高度,她在得知消息後,因衣物單薄不宜單獨回頭支援,而跟著該對男女趕緊往前追,直到在靠近中央尖溪山屋的高繞拉繩處,才再度追上前4位隊友告知情況。
這時,已幾乎抵達中央尖溪山屋的他們,位於海拔約2400公尺的溪谷中,距離查理已有超過1000公尺的落差,完全錯失了最後水源處那回頭支援的最後機會。這4個完全不管後方隊友狀態的男性,在不斷放生的過程中,錯失了所有回頭支援的機會,直到只剩繼續往前的選項。
2023的最後夜幕落下,已完成檢傷、包紮、求救等程序的陳先生,留在海拔3400公尺處陪伴查理。那一夜雖然沒下雨,但保暖裝備仍嚴重不足,他們只能依靠彼此體溫取暖,等待黎明的到來。
此時的香菇寮,下山的5人已接觸到他們委託食宿的協作,無奈該協作對中央尖溪地形不熟悉、救難經驗也不足,因此在自己的判斷以及老闆的要求下,沒有負重摸黑獨攀高風險的中央尖溪,只能等待有人協同時或者天亮後再前往救援。
然而,得知協作不出發的原因是沒人陪後,第一時間卻沒有任何人要陪同協作折返救援,或許是體力耗盡而求自保、或許是覺得「跟他不熟」而選擇保守。
前者雖可以理解,也符合山難發生時先求自保的原則,但問題在於,這些人體能如此之「好」,從出發開始便沿路放生隊友放到完全不見人影、覺得人家太慢不願意等、自己走得飛快將前後行進間距拉長到超過半小時形同獨攀,此時再表示已經沒體力再爬1000公尺去救人,就成為了非常荒謬的情況。如果體能沒有那麼「好」,一起上山的人,究竟憑什麼在行進時,放生隊友放到完全看不見人影,超久看不到也不會警覺不對勁呢?
如果意外當下距離不遠、即時回頭,故事的結局有機會不一樣。
登山要放生隊友(拆隊)的前提,只有你知道隊友很強,或者有把握出狀況可以隨時回頭支援的時候。湊不齊這兩點,要麽不走散、要麽去獨攀,或者一開始就講好「我們不是一支隊伍,只是共乘」。
不要假裝組隊,平時一直放生隊友大秀體能、藉口走太慢會不舒服,有事時又說自己體能耗盡不能回去支援。在我看來,這是自私至極,心中只有自己的醜陋表現。
我跟阿果元植去道拉吉里的攀登,毫無疑問是一個互相放生之旅(阿果放元植,元植放我,一個純純的霸凌鏈),而元植也說他跟強者組隊時,健行路段也都是互相放生,因為大家想走自己的速度順便訓練。我們放生(或被放生)的前提,是信任。
盡管我很不喜歡這種登山方式,但我發現這些高手的放生(拆隊)都有三個原則:
他們其實都會等,在每個休息點至少會看到人影再往前進,我認為這才有資格成為一種放生隊。跟這次這種毫無底線放生同隊上山人的心態,完全不一樣。(具體該如何操作,請詳見元植的登山拆隊指南一文)
雖然我還是擁抱布農族那套「上了山就是一家人」的價值觀,除非是很安全的路段且每一個小隊都能獨立自主,否則都不會讓自己與隊員離得太遠就是。
陳先生與查理永生難忘的跨年夜,倒數的不是迎新的喜悅,而是生命的計時。雖然和查理素未謀面,但看著救援者陳先生下山後的初步山難描述,我彷彿又回到了2021年那個卑南南峰旁,兩人在零下相互依偎的煎熬黑夜;每一個字都好像親臨現場,那寒冷與煎熬,都是那麼熟悉。他做的事和三年前的我幾乎一樣:自保、幫傷者檢傷、有出血就先止血其他再說、盤點手邊的物資並盡可能提供保暖、上稜線求救、陪伴與心理支持,再求援,最後吊掛。
一個人能在山難發生時獨自做到這些,以我看過的案例與自己的經歷而言,剩下的真的只有事發當時的運氣以及後續的聽天由命,我認為這個案例,對救助者當事人而言已經沒有,也不該有遺憾了。
查理最遺憾的,並非受傷本身,而是其他環節。
也正好說明了,山難時就算身旁有一個有概念的人立刻救援,在物資不足、外援不足的狀態下,我們身為溫血動物,面對個位數的低溫,真的渺小而無能為力。
那為什麼,兩個相近的故事,結果大不同呢?
從這邊開始,我們分成兩個部分,來解析為何這次無法化險為夷。
人在野外最怕的並不是餓死,那要三個禮拜才餓得死。如山野井妙子2002年在長達8天的格仲康峰北壁(海拔7952公尺)史詩攀登與求生過程中,因高山反應幾乎沒有吃東西,由此可知我們平時儲存了多少能量,難怪一直胖。
人最怕的,二是缺水,三天會渴死但一天就會發狂。
而第一位,正是失溫,只要「3小時」就能讓人措手不及地與世長辭了。
台灣中低海拔因四季如春,所以平常難以感受失溫的可怕;但當我們面對陌生的高山、甚至零下的環境時,這個風險就會無時無刻存在我們身邊。只要溫度低,身上沒有足夠的保暖衣物,也無法找到躲避處,那麼山可以隨時取走我們的生命。
2020年11月,畢羊縱走發生過一起山難,一個網路自主團由於領隊毫無概念,一上山就放生隊員,導致掉隊的3位新手隊員在鋸齒連峰一帶迷途。而這個小隊又因腳程關係再度分散成1個獨走的29歲女生與2個走比較慢的女生。迷途第一夜,2人組體能不佳,找個避風石洞就地過夜,隔日很快就被救難隊員找到。但獨自向前走的女生,就沒那麼幸運了:再隔一天的早上才在超過1公里遠的溪溝下被找到,無明顯外傷,人已離世。
這個悲劇說明了三件重要的事:不受控的拆隊沒好事、就地待援最安全(天氣允許的話)、寒冷隨時會索命。這個案例全程沒有一滴雨,卻只花了可能不到24小時,就已讓輕裝迷途的年輕生命長眠山中。
山在走,敬畏要有,對於山林我們必須要有一個殘酷卻基礎的認知:
「冬天若保暖裝備不夠,人如螻蟻。」
回到2023年底這支隊伍的行程,他們是三日中央尖,第一天抵達香菇寮營地後,隔日輕裝往返中央尖山,第三日下山。
因此12/31這天的行程超過12小時,他們身上全都只有單攻時輕薄的行進中層、雨衣褲與簡易求生包而已,輕薄的越野跑鞋也沒有保暖功能,熱量會偷偷從透氣的布料溜走,查理甚至僅穿著短褲。但其實許多越野跑者因移動速度非常快、產熱量大,所以冬季同樣也會穿著短褲登山,好天氣時這個選擇問題不大,而且也有雨褲可用。
總之,無論他們身上穿的是什麼,現場除貼身衣物以外,並沒有足以提供他們過夜的睡眠系統三大樣:睡袋、睡墊、帳篷。但要命的是,那裡是一個預報3-4度、體感0度甚至可能真的0度,濕度又高的迎風面。
當年卑南南峰小曾能活下來的一大關鍵,在於我們是「重裝縱走」。其實重裝縱走安全係數遠比輕裝單攻來得高,因為所有維生裝備都在身上,要啥有啥,就算沒有經驗,用睡袋把自己包好也已八九不離十。
相反的,輕裝單攻為講求速度、無負擔,會盡可能地捨棄99%情況下不會用到的東西,如睡袋睡墊。因此單攻需要比重裝更嚴謹的風險與時間管控,尤其是低溫的冬季高山,因為身上沒有足以過夜的東西,無論如何都需要回到營地或山下,才能真正安全。
還有一點,是我在卑南南峰發現的現象,那就是受到無法移動程度的傷害,並有大傷口或不少出血(不必到大出血等級,主觀上流很多就算)的人,可能因為流失的血液直接帶走熱能,又或是因痛而不願活動無法產熱、身體封閉系統的完整性出現破口等原因,不知道為何「特別怕冷」,可能會需要比平常更多的保暖裝備。
那時,小曾所有保暖層都穿上,並蓋了「兩條睡袋」,也就是我把我的也給他了,他才勉強覺得溫暖。而我就穿「冬季厚軟殼褲+雨褲」、「冬季排汗衣+PowerStretch中層+厚羽絨+Gore-Tex雨衣」、「重裝登山鞋」,覺得不太冷的坐在睡墊上陪他度過一晚,和陳先生與查理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不斷確認意識與身體狀況。裝備不足的低溫露宿,想必對於傷者而言一定非常煎熬,但這次他們唯有期盼,什麼也做不了。
況且小曾運氣超好,他往東邊掉,那是一個超級避風面而且是在樹下,同一時間整座山的西面有不止的寒風並滿山霧淞。但是,查理受傷的位置卻是沒有任何遮蔽的迎風碎石坡,於是陳先生和查理的坐姿最終調整為面向北方,查理在後環抱取暖,陳在前面幫忙擋風。
從環境與裝備的差異,就能感受到他們的艱辛與苦痛,跟我們完全不在一個層次。然而,失溫的魔鬼依然在侵蝕他們:風不大但不斷地流過、輕薄的越野跑鞋會偷偷散熱、墊在屁股下的背包隔熱效果有限,熱能仍悄悄透過地板流失、沒有遮蔽保暖的帳篷與睡袋、加上冰冷潮濕的空氣等,一步步將已經初步止血的查理逼入絕境。
其實陳先生的敘述看到後面讓我很鼻酸,因為他們幾乎整晚都在發抖,最後查理在清晨開始出現幻覺,意識也半模糊半清醒。
「失溫」有輕度、中度、嚴重、致命四個階段,第三階段與死亡已僅有一線之隔。而此時查理意識已明顯改變、精神狀態不是很清醒,就是嚴重失溫的其中一個徵象。
若當時真的到了嚴重失溫的程度,身體就很難再自主調節體溫了。面對這樣的傷患,不能只是包裹,一定要給予外部熱源,如溫水,並趕緊送醫,才有機會把他們的狀態拉回中度失溫,而不是進入「失溫三小時要你命」的最後階段。
然而,輕裝長程單攻的人為求輕量化,很少會攜帶整組炊具隨行,這些東西通常只有單攻像大凍山或溪頭天文台才會帶。
事已至此,除了外援,面對如此嚴酷的自然條件,他們已窮途末路,甚至最後連陳先生都冷到崩潰了。
這時,你可能會有個疑問,那單攻多帶什麼才能自救?
#求生毯有用嗎?
短時間應該有用,但問題在於那薄薄一層反射層是降低輻射熱的散失,並無法協助產熱,也無法擋風。在這麼極端的狀況下單獨使用,效果可能十分有限。簡而言之,那是給人在一般氣溫下撐一下待援的,拿來在冰點附近提供過夜的保暖功能,太勉強了。真的要用求生毯,我認為搭配下面的三樣裝備使用,應能發揮非常好的輔助效果。
#香菇袋(大垃圾袋)有用嗎?
我認為相對求生毯用處會大不少,畢竟它可以創造一個真正密閉的空間,將暖空氣保留在裡頭。然而在極寒之地,大垃圾袋有一個隱憂,那就是這個完全不透氣、表面積又大的冷熱交界面,根本就是一個大型冷凝器。人體就算靜止不動,也會偷偷排出很多水氣,尤其是呼吸,最後就會在塑膠袋內側形成嚴重的反潮,有反過來把自己弄濕的可能,要小心。
而且我量了一下我手上常見的避難用香菇袋(印了很多野外求生知識的那種),其實一個的重量是181克,並沒有想像中的輕。另外普通大黑色垃圾袋太容易破了,不推。
#生火有用嗎?
持續的火對於防止失溫而言,超級有用,但完全看地點、看天候,簡單來說就是運氣。三年前我們待援時氣溫降至零下,不只水結冰,連背包套都整個結霜,但因為升了小小一堆火,所以讓我們誤以為沒有很冷。
不過事實上,有升過火的人都知道,對火沒有充分的了解、沒有攜帶火種(烤肉用的那種即可),就算好天氣也很難隨手升起一堆堪用持久的火的,有些地方又可能太好升到不小心失手燒了一座山反過來危及自己(傷者跑不掉啊啊啊)。
最重要的是:待援點附近要有合適的乾柴,這次的案例發生在3400公尺的鞍部附近,顯然已經只有蜷曲的圓柏與杜鵑了,活的拔不動,枯的少又不耐燒;陳先生有試過,但仍點不起來以失敗告終。(他是有帶簡易求生包的)
以上都是好天氣的前提,一旦遇到下雨,想用濕柴在雨天升火,就算只是毛毛雨,沒練個一年半載幾乎別想。因此「火」這個求生元素雖然有用,但幾乎是地點和天氣定生死,就算天時地利,也得「人和」:熟悉用火並有帶工具。
這只適合有心鑽研用火技巧的人納入求生考量,不那麼適合推廣給每一個人,因為操作與先決條件實在太複雜了。但話說回來,當代台灣戶外環境與法規對火也極其不友善,導致「用火」這件事直接變成非法的,平常不能練習、急難時又怎有可能瞬間會用?跟國高中禁止談戀愛,一上大學又希望馬上有男女朋友的台灣教育文化一樣荒謬,也是台灣戶外管理一直以來需要改革的部分。
#天幕或露宿袋有用嗎?
有。
除了天幕與露宿袋本來就是硬派登山者的過夜選項,能創造一個不那麼反潮的密閉擋風環境外,甚至連「帳篷」不打開,只是直接把自己包著,也都能提升保暖度與抗候度。在日本山岳文學經典《凍》之中,山野井夫婦在攀登格仲康峰北壁下撤遇到雪崩後,因受困岩壁無法搭帳,便用這個辦法在海拔7000以上的絕境中度過了兩個晚上。
有沒有一個防風防水又透氣的物品能把自己包裹起來、隔絕外界風雨雪,是人在野外是否能生存的重大變因之一。講得更殘酷一點,這次是天氣好只有濃霧,假如下了毛毛雨,可能他們兩個都撐不到協作抵達就嚴重失溫甚至回天乏術了,簡直命懸一線。
但天幕對單攻而言,有一個很大的缺點,那就是有點重或有點貴。
市面上的天幕要麼500公克上下,要麼200出頭公克但4500元左右甚至更貴,對「斤斤計較」的單攻或者錢包而言,並不是一個很能被接受的選項。儘管比起香菇袋、求生毯甚至露宿袋而言,天幕簡直不是多餘的裝備,因為沒事遇到下雨時也能搭起來爽一下,搭配帳篷上山還可以多個前庭用,實用度很高。
而露宿袋台灣比較有名的是SOL的Escape™ Bivvy(有lite版更輕)與書劍戶外自製的Hermit等,看款式從155~241公克不等,我自己兩個都有也都用過。而跑山獸Petr會隨身攜帶的應該是前者,我會建議超長程單攻的朋友可以比照辦理,雖然多了點重量,但能大幅提升行程的安全性。
順帶一提,我菜鳥時期獨攀南湖,在山屋濕透沒睡袋的晚上,就是山友施捨我一個SOL露宿袋,我才能硬撐過一晚,免於失溫之險。
總之,在登山「裝備」這項,當然是在背得動的前提下越全面越好,並且可以組合運用,全看個人的風險取捨。就像意外險有人不保、有人保50萬、有人保500萬,這是個人規劃生命的自由。
因此有帳篷的重裝,我個人就不會多帶避難裝備了,因為睡眠系統全在身上,隨地大小睡根本用不著「避難」。但沒帳篷的山屋行程,就很推薦多帶了。
是故登山風險係數由高而低為:輕裝單攻 > 訂餐與睡袋的重裝全程山屋 > 自背重裝全程山屋 > 協作幫背睡袋帳篷的重裝紮營 >>> 自背重裝紮營
什麼?帳篷行程比山屋行程安全!?沒錯,因為決定風險高低的關鍵是:身上有多少保命裝備。
從第一點可以知道,「裝備」才是人離開了建築物,面對低溫時保命的唯一防線;裝備不夠,神仙難救。
在這個登山時間價值觀崩壞的大跑山年代,我認為「路線風險」這件事有必要被每一位越野跑者確實掌握。你必須知道你正在執行的是一個怎麼樣的跑山計畫,遇到危險的時候「來幫你的人要多久才會到」,才能在身上攜帶輕量化卻又足夠保命的裝備、走到深遠處決策也會更加謹慎。
周青在電影「赤心巔峰」開場不久後的一句台詞,很適合當這題的註腳:
而且,體能耗盡的話我們回不去了。
來救你的人,絕大多數只能用比一般人稍快的速度來救你,何況救難隊都是重裝,還要確保自己安全。這個案例中,他們第一次求援時直升機因為濃霧無法接近而失敗,第二次直到中午才吊掛成功,說明了最快的外援也要很久才會來,甚至得看老天眼色。
天公不作美無法事發當天吊掛成功,山神不讓走成為了查理的第一個遺憾。
另外我發現身邊的跑山朋友們都很喜歡裝魯,謙虛是美德沒錯,但請各位跑山大大們千萬記得:在一般人眼中,每一位跑山的都是大神。不要老是拿古大哥周青和自己比,只要「跑山」,那速度一定是一般人的一倍甚至二倍以上,還不夠神嗎?
神要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土地公不要老是跟玉皇大帝比而自慚形穢,因為當你出事時來救你的,很大機率是仰望著你的普通人。
我在FB看到一位愛跑山的朋友,她的第一次南二段愉快又順利,在敘述中寫下「標準的四天南二段,冗廢渡假很舒服。」我馬上就覺得應該讓她知道她自己的真正程度在哪,因為四天南二段完全不是「標準」行程,標準是6~7天以上。否則「以短天裝備的規格與心態,準備距離上是長天的行程」,一旦遭遇意外,等待外援的時間可不是簡單的半天一天而已。
總之,對一般人而言越長的行程,裝備的準備要越充足、全面,在背得動的前提下考量到可能的狀況。
這一點,跑山獸Petr就執行的非常徹底,甚至可以說「近乎苛求」。越野跑圈都知道他連獨攀谷關七雄,都會備齊「輕量睡袋、睡墊、露宿袋」三樣,直接把安全規格拉滿到「隨時過夜都沒問題」的程度,實在讓人欽佩。
我覺得一般人的長單攻有帶輕量露宿袋或天幕加求生毯,就是非常值得讚許的水準了。
若發生山難,手上物資不足需要依賴外援,在山裡只有三種:隊友、山友、救難隊。
#隊友
山難發生時,隊友是最關鍵的角色,因為在登山時,他們就是最近可以支援的外力。無論在何種狀況下,登山隊伍都不應該期待「不知道有沒有、品質完全未知」的外援幫忙,而要優先考量團結與自救的能力,因為能力最透明、也最即時。
查理受傷時,如果隊友一直保持在附近「喊得到」的距離,只要即時回頭討論,多塞保暖衣物、水與食物、防風層等給傷者,甚至一起協助傷者下撤到溫暖或更避風處等,都能大幅降低失溫的風險。總之,山難發生時,一群人處理比起一個人處理,可能性是多很多的,尤其是物資的餘裕方面。
但最先覺得後面拉太遠而停下來等的女生,已經下了一棟101的高度,或許是為了避風保暖考量才拉這麼遠,那也是最後可以回頭救援的決斷點,一般人若再繼續往前就不適合折返救援;但其他4人卻毫無知覺的繼續前進,再度放生另一個隊友獨自等待。
很遺憾的,在查理的故事裡,所謂的「隊友」,可以幾乎當作不存在,停下來等的女生算是及格,但她也無法獨自折返,那會大幅提升二次山難的風險。因此,我才會覺得他們和我們當年很像:在零度高山孤立無援。
前面提過了,這種「完全不顧後面死活、對於隊伍狀態和隊員消失毫無知覺、只顧自己衝」的人,完全不適合「組隊上山」。話說得更重一點,認識查理的人揪他來爬山,但卻對於長時間後不見來者的狀況漠不關心,要麼是無情無義、要麼是過度樂觀天真、要麼是對於登山風險無知到無能的程度。
反而留在現場竭力救援查理的,是這次才第一次認識的新朋友。
爬山時說好「一起上山」,出發後卻完全不顧落後的人,這種人就連平常交友也要避而遠之。
因為人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是溝通的符號,「放生而漠不關心」代表的,是「你在他的心中不重要」,或者他根本就「只是個自私鬼只顧自己爽、你有事你家的事」而已。
捫心自問,如果今天你約來一起上山的人,是你心儀的對象,你會放生他嗎?巴不得手牽手吧!「願意關心對方狀況」以及「願意分給對方多少時間」就是一個人在對方心中重不重要的關鍵訊號。
自組隊,尤其認識的朋友相揪,就算沒有對價關係、法律上也難以確認責任。但毫無疑問的,「互助」與「在乎」,不是人與人之間相處的道德底線嗎?
要先當個人,才能當個山友。
否則,山上只有禽與獸啊!
還是前面那句老話:「如果登山不能走在一起,或無法執行有效的嚴謹拆隊,那麼就獨攀吧。如果只想攤車資、根本不在乎一起坐車的人的死活,就別假裝要『共患難』來害人,誠實揭露可以少很多遺憾。這種人,請一開始就大聲說出『你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有感覺更不會幫忙』,想獨攀的再一起來湊車。」
不過,從「見面三分情」一詞就能看出來,華人文化重「緣」。就算是湊在一起攤車資、搭同一輛車上山的人們,在整條山徑上,也比其他山友來得有義務對隊伍裡的傷者伸出援手。
這層文化自然認定的關係是逃不掉的,猶如原住民族的禁忌那般;違反或許可以逃避法律責任,但會遭到生活中人們的鄙視與疏遠,是一個人自私自利的顯眼標籤。
何況,當陳先生完成任務,疲憊下山時,才發現營地空無一人,他得自己下山(後由協作陪同)。原來海放4人組用「食物不足」為由,已早早下山,願意等待的女生也不得不跟著下山,否則就要獨守無人的營地,面對不知何時會回來、會不會早已跟著直升機一起下山的陳先生(畢竟我當年也被接救難隊的第二架直升機順便撿走了,他們不願讓我獨攀下山)。
難道這4位好手好腳的人,在天氣無虞的狀況下,都不擔心登山經驗不多、已經在零度鞍部凍了整晚的陳先生,靠剩餘體力獨自下山的安危?又或是肯定協作一定會陪他一起下山而放心離去呢?
不知道、不作為、不關心,其實也是一種平庸的邪惡。我並不認為有把對方放在心中的人,會連在營地等待這件事都做不到,而是只顧著自己早早下山。當陳先生疲憊的抵達營地時發現空無一人,且還有食物,那種被拋棄的無力無助感,肯定比前夜熬過的露宿更寒冷。
#山友
山友泛指山上會遇到的人,包含協作與他隊嚮導。但這完全是運氣與人品,如果迎面而來的是阿果,就算八千米他也會拼命把你扛下去。而一般人能做到的,在這起案例中也做到了,就是那對最後下去的男女,除了給予求生毯等物資外,也協助將消息通報給溪谷裡的人。
如果你想當個能幫助人的山友,請你一定要記得,再怎麼有情有義有人性,你終究是個過客,山難救助的第一守則是優先確保自己的安全,不要導致二次山難。
有了這個認知基礎後,才能開始展開救援行動。具體來說,首先評估自己物資與體能是否允許,兩個都沒問題的話,那就可以前往幫助傷患了。
在物資缺乏的那一點中,就能知道待援者最需要的是什麼:帳篷、睡袋、睡墊。
在能照顧自己的前提下,準備「現場的醫療物資與繩索」、收集好「多餘的可以出借的睡眠系統」,再攜帶能提供熱源與能量的物資「爐頭、瓦斯、煮水鍋、水、適量食物(傷者胃口通常不大)」就可以前往支援。如果是路過,在不影響自己安全的前提下留下這些東西,也是佛祖再世般的幫助了。
至於前往支援的協作,我會視為山友層級的外援,沒有做好是可惜,可以再檢討改進,有做好當然是功德無量的英雄。而太魯閣國家公園長期放任商業團體在國家公園佔地營業是一個我批判已久的問題,也是山林開放政策最大的敗筆、監察院都行文糾正的冗痾,這裡就不再贅述。
不過,無論是隨隊協作或是駐點協作,花錢買方便的登山者都必須有一個認知:「救人不是協作的義務與訓練內容。」所有協作協助山難搜救,和山友一樣都是基於內心的人性而行動,每一支登山隊伍必須有「自己救自己」的認知,而不是把自己的生命懸在一個虛無飄渺的善心之上。
更何況,絕大多數人上山時,都不會知道駐點的協作是誰,到現場才會開獎。倘若沒能力照顧自己,遇到老牌大咖是幸運,那萬一是個剛能獨立的新手,又能要要求人家做到什麼程度呢?
#救難隊
山難後,面對確認無法移動的傷患,對外求援是唯一的獲救方式。
因此,上山前就必須掌握「山上的每一處可用訊號點」,以確保無論在路線的任何位置遇難,求援者都能到最近的訊號點求救,聯絡後續。
雖然拜向山致敬政策之賜,台灣山區訊號改善非常多。但依然要留意無訊號路段,以及以下兩個很容易沒訊號的情境:
濃霧會讓很多原本訊號微弱的地點失去訊號,需有心理準備。而溪谷方面,可以先都預設為訊號死角,千萬不要心存僥倖。因此在面對行程中有長溪谷的路線,最好的走法是保守謹慎,因為一旦受傷,求援會非常麻煩。
或者可以攜帶不受溪谷角度與開闊度影響的衛星通信器,如inReach mini,相對於通訊角度受限的衛星電話,會更有機會隨時與山下聯繫,並直接把待援座標傳下山,提升搜救效率。現在的溯溪與溪降圈很喜歡帶這個。而且溪谷水聲很吵,衛星通訊通話品質很差,要花很多力氣與時間才能把事情講清楚,有帶當然保平安、細節直接講更迅速,但建議也是以衛星簡訊處理會比較明確省力。
求援後,因為無法長時間待在訊號點,在告知「時間、地點與座標、所需援助、所剩物資、現場與天氣狀況、傷患狀況(有近照最好)」等細節後,確認再次通聯時間與外援接觸可能時間後,就可以繼續專注照顧傷患了。
這邊再次提醒,直升機是非常吃運氣的高風險後送運具,且很容易救援失敗(濃霧、坡度、森林等),因此還是要做好撐到地面部隊抵達的準備。
若有能力移動傷患,請記得直升機的救援條件,才能大幅提升成功率,以下羅列幾個重點(特別感謝三年前卑南南峰山難時特搜教官分享):
直升機是很慢的外援,請先預設「午後叫通常最快隔天才會到」的前提,設法運用身上的裝備自保,並把握每一個能就近提供協助的對象,才能提升獲救的機會。
最後補充一點,根據我訪談野外急救教官蔡奕緯的提醒:若要幫傷患止血,最好的方式是「填塞+直接加壓止血」,因為真正的止血帶,標準是「打好後止血帶遠離心臟一側完全沒脈搏與血色」,所以打了就不能拿下來,野外長時間待援一定截肢。
野外要拿下有效的止血帶,也要經過專業訓練(野外急救課程WFA、WAFA,WFR從2022年以後開始列為標準內容),才不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再次大出血,不可不慎。
細心的你可能有發現,陳先生和我一樣,都為傷者打了止血帶,並定時打開讓血液流通避免壞死,那這不就沒效果嗎?
對,蔡奕緯說確實是這樣,而且這兩個故事的出血程度都不像動脈大出血,所以我們不約而同可能都打成了「靜脈止血帶」,那就解釋的通為何最後血都自己停了。
未來遇到出血量大但沒到噴的程度,記得用「紗布填塞+彈性繃帶加壓」,就大都能幫助止血囉!
很遺憾台灣的山林甚至越野跑圈,以這樣的事件迎接2024年。查理的遺憾是單純的意外,能不能獲救本來就有一半是看天氣,然而在人為因素的這一個部分,顯然有著本能避免的缺失,大幅降低了查理獲救的機會,甚至讓留下救援的陳先生也身置險境。
如果那毫無知覺的放生4人組有一點點的風險意識,願意走近一點,最少在最後水源一起等待,接獲消息後馬上規劃支援計劃,盡可能提供更多物質上的支援並分配協助工作。那麼我敢肯定的是,查理獲救的機會絕對和孤立無援的現況十分不同。
有人竭盡全力甚至置生死於度外,有人心繫隊友卻無能為力,更有人毫無知覺與溫度的直到最後都還在放生其它隊員,甚至在天氣好自己平安的狀況下開溜,留凍了一夜飢寒交迫的最後隊員獨自下山。
在這場山難中,我看見了人性最溫暖、最美的那一面,同時也看見了人性最冰冷、最醜陋的那一面。
沒有人應該苛責伸出援手的第三者做得不夠好,因為登山本來就該以隊伍為單位設法解決任何可能的風險。但身為同一支隊伍的成員,未能即時協助已是遺憾,在安全的情況下也不願留守營地等待救援者歸來,再放生人家一次,那就不是多光彩的事了。
希望查理在天上能溫暖的繼續跑下去。
這個故事,再次讓大家看見登山的風險,與團隊意識的重要性:
登山即人生,嚴酷的自然會現出人類最美與最不堪的一面。看清你要跟著上山的人,最好鍛鍊好自己的獨立登山能力,並準備好齊全的裝配,才能平安享受每一趟山行、愉快回家。
期望有更多人把握與山相處的基本認知與態度,讓這類因無知與冷漠而致遺憾,能不再奪走寶貴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