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日將盡

2023年經歷了一場尊嚴受傷，雖然知道人一旦進入體制，那上下傾軋，各自歪斜的樣態會把人弄得不成人形，但沒想到變得這麼偏斜，於是，我進入了很嚴重且是初次的工作(或說是人生)倦怠。

職場上雖能惕勵自己，為著對象的需要勉力支撐，保持著正常出勤，但內心的破洞鎮日吹著呼呼的風，颳來颳去，空落落的一顆心，往裡頭照看，一片闃黑沒有任何生機。

在年份轉換之際，借到了朋友推薦的石黑一雄《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跟著英國管家展開一段鄉村公路之旅，並在旅程中撿拾一些劫灰，痛感是有的，但更多的感覺是療癒。因為開著車的主角思考的問題和我相同，正是尊嚴(dignity)。

為著一流管家的尊嚴，他錯過了父親離世前的最後一面，漏接了可能發展的戀情訊號，他甚至還在苦思著要怎麼學會「幽默」，以更好地服侍新任的大宅主人─一個不能理解大英榮光的美國富戶，以讓自己確信的價值不因莊園易主而崩塌。

我慢慢領悟到，只要進入體制，人就成為薛西弗斯，只不過太相信眼前石頭的價值的人會傷得比較重。還想恢復大宅榮光的主角想找回昔日信任的女管家，重建輝煌，問題是每個人在乎的不會相同，個人的尊嚴重建不應仰賴隊友的歸隊，如同《紅樓夢》想彰顯的人生課題亦是「各得各的眼淚」，我們這一生勢必要為自己在意，但他人難以察覺的某些信念傷神幾回，才懂濫情的廉價。

嘲笑自己濫情也因為近日韓國演員李善均的選擇讓我胸口的洞破得更大了。

他是在意尊嚴的好人吧，才會難以承受那些被「恥感」淹沒的瞬間。恥感和尊嚴相互角力，總會分出個勝負。而他的選擇，是讓我感覺最不捨的那種。只能說不捨，因為我其實不認識李善均，只認識《我的大叔》裡的朴東勳、《檢察官內傳》裡的李善雄，這兩個角色之於我，都承載著高貴的人性價值。是故，我哀悼，哀悼價值的破碎、哀悼真實人生的殘困、哀悼撿拾不回的確信。這才覺得自己被莫泊桑騙了：

我覺得人的脆弱和堅強都超乎自己的想像。有時，我們可能脆弱得一句話就淚流滿面， 有時，也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咬著牙走了很長的路。

遇到一步也走不了的時候，莫泊桑你倒是說說牙關要咬多緊？要有多堅強才能對抗惡意和連自己也討厭的自己。

長日的尾巴就算再燦亮，等在後頭的終歸是長夜。待一夜好眠後，隔日再清爽地推石頭上山吧！神話沒告訴我們薛西弗斯若打算違背意旨會有什麼下場，但最壞的結局，你我不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