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23|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寓言,預言,或慾言:謝曉虹《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

    《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儘管篇幅不長,卻在看似優美如童話的敘事語言裡,設計了幾次翻轉。

    小說的一開頭,藉由不同的命名,將可辨認的香港(陌根地)以及其殖民的歷史(剎南之於中國,維多利亞帝國之於英國)勾勒出。這樣的折射效果,一方面毋須刻意過度細節交代虛構的國度,另一方面則疊影出一個相對可靠但稍微輕盈的虛構空間。

    在這第一部分,敘事者以不時預示的方式,導引我們逐步進入教授Q奇異的愛情。在這個階段,故事還繫著某種現實感。隨著教授Q的逐步深陷於對人偶愛麗詩的迷戀,而尋覓愛麗詩身影的教授Q進入了馬戲團後,故事開始脫勾於現實。

    於是,就像人偶愛麗詩「活了起來」,教授Q真正享有秘密戀情之際,故事則脫鉤了現實。

    確切來說,是教授Q的主觀世界脫鉤了現實,在這最為墮落的戀物情懷中,他忘懷所有現實的不如意。




    若前面的章節顯得有點沉悶,第二部分則是徹底發揮作者敘事語言的優點。初看會以為前期的鋪陳,是為了舞者飛躍前的蹲低姿態。小說中最為奇幻,想像力與詩意迸射的,實屬教授Q與音樂香女孩愛麗詩的「偷情」。

    活過來的人偶並不是鮮見的故事類型,不過諸多的故事類型,探討的是「人的意識」或「如何成人」的命題(例如皮諾丘)。但在這裡,無論是教授Q或是愛麗詩,似乎都不為此困惱。教授Q的瘋狂慾望,實則一種特殊的戀物。即便愛麗詩有了生命,教授Q對於她的一切細節迷戀,其實仍屬於戀物,或者說是更為戀物。換言之,教授Q原先對人偶愛麗詩投以對人類般的情感與慾望(細心照護,添購衣物換裝),卻在完全擁有愛麗詩且奇蹟般的活起來後,由他的愛撫與凝視,她的物質性更加撩撥。

    另一方面,教授Q也在愛麗詩面前,展現他的「故障」(性無能)。在教授Q安排的兩人旅館,他袒露了身體,讓愛麗詩觸碰、認識了他的「零件」:「他讓她看到他那些生鏽的齒輪、堵塞的管道」。在此,不僅教授Q身體零件化,實際上更是打從靈魂的故障。在愛麗詩的眼裡,教授Q猶如破舊的人偶。




    不過,《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的收尾的反轉,可能是讓所有讀者最為詫異的。這後面三分之一的反轉,安排是如此突然,又如此合理。

    突然間,將教授Q與愛麗詩包裹的夢幻泡沫,只屬於兩人的世界,或說,其實從頭到尾只屬於教授Q一人的狂想世界破滅。

    最後的部分,並不是「回到現實」。如同教授Q因為戀情遠離學校又回歸所經歷的拷問、威脅,再回來的現實已經比先前沈重萬分。或者我們可以說,教授Q中斷的戀情(愛麗詩的故障、學校那邊的現實迫近),所逼得他摔下的現實,意味著他再也回不去原來的現實了。

    更駭人的暗示,其實是我們一開始所看見的陌根地世界,其運轉與和平,在教授Q重重的摔回地面後,發現不過是一如表象的幻影,他們一直活著的,是紙糊佈景一般的現實。所以逆轉,是發現原來的現實乃是粉飾太平的假象,而看似最虛構、最充滿幻想力量的私密世界是另一種假象,使得教授Q以及讀者有另一種忽略,才在撞上真正嚴酷的現實時如此震撼。

    一瞬間,小說虛構的變得危險,不僅是小說裡的人物(教授Q以及瑪利亞),讀者則是受到更多衝擊。終究,作者還是讓我們看見陌根地就是香港,而且不是一般的、想像的香港,而是反送中之後的香港。

    小說的章節從0開始,到了32後,一瞬間掉到-1。這個「-1」如此沈重。


    「確實,陌根地附近的海域與河道最近飄來了許多浮屍。死者那麼年輕,豆腐一般嫩白的雙手被繩索縛緊,手腕的血痕已經成了瘀紫的顏色。如果有人抱起他們,就會發現他們每一個的背囊都沉甸甸的,解開來,會看見裡面泡著水的一堆磚頭,但他們的身體卻出奇地輕,輕得像只有一層皮的人形充氣玩具,一下子都會灰飛煙滅。城市到底有多少個深洞?有多少層的地獄?」


    這個情境並不是突如其來,而是一直在小說的各處暗示著。

    「愛情開啟了教授Q的一隻眼,卻關上了他的另一隻。」這隻眼,就是觀看著讓人想逃避這現實之眼。我們跟著教授Q一起盲目,一路上對於身邊的種種訊息視而不見。隨著教授忽略身邊正在發生的事,鑽進他的小教堂,養著夢的私密場所。然而,殘酷的並不是逃避可以永遠,現實不能取消。真正殘酷的,是連他私密的避難所,那所教堂都被沒收(教堂被指控的,竟是藏匿著叛亂份子的場所)。

    某方面來說,小說也含有資本主義的隱喻。原先的陌根地,以及教授Q的教職受挫,本在一種日常運轉的資本主義邏輯被壓得極為扁小。而陷入另一種狂戀與戀物的情境,教授Q的逃避心態,躲藏著日常侵害,這卻是另一種資本主義下個人的變態病徵(而不是脫離資本主義)。最後一段則不言自明,是揭露出文明的野蠻、國家的暴力,以及更為暴力的「回復秩序」:「只要一旦有什麼出現在牆上,我們便必須用油漆將把它覆蓋。」國家的暴力終極,不是鎮壓,而是終歸那樣一句話:「沒有,今天什麼都沒發生」。

    教授Q也是現代浦島太郎,音樂箱就是玉手箱,歡快時光回來,煙幕瀰漫後,真正蒼老壞損的,是現實的世界。

    到最後,小說本身的價值也彰顯。在小說裡渡進這些現實悲慘,只是最表層的。小說真正的力量,在於即便你帶著某種夢幻心態,想要藉由另一個文字幻想世界去逃避。即便「叩門,就給你開門。因為凡祈求的,就得著。尋找的,就尋見。叩門的,就給他開門」。一闔上書,現實不僅回來,還偷換掉你的眼睛,看見原先看不見得真正現實。閱讀虛構小說,就像進入與愛麗詩的秘密戀情,會在下個階段全部贖回。

    即使馬上被塗抹掉,在腦海與意識中也抹不去。即使你以為你能繼續裝作沒事,這現實也變得如此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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