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17|閱讀時間 ‧ 約 31 分鐘

從《詞與物》談「人」的誕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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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與物》(Les Mots et les choses: une archéologie des sciences humaines)又名「事物的秩序」,副標題為「人文科學考古學」,出版於1966年。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從16世紀至19世紀詞與物的關係,透過知識考古學發現不同的「知識型」,藉此探討何謂現代?何謂現代的知識型?知識型如何運作?學科如何受知識型的影響?等問題,並藉此批判笛卡兒、康德以來西方哲學傳統的先驗意識哲學和主體哲學。


  西方文化的知識型在17世紀中葉和19世紀初發生兩個巨大斷裂,第一次斷裂:文藝復興時期的終結和古典時代的開啟;「相似性」原則被「同一與差異」原則所取代、「詮釋」被「分析」所取代,詞與物從「同一」走向「分裂」。第二次斷裂:古典時代的終結和現代的開端,在表象理論、語言都消失了,同一性與差異被「有機結構」所取代,「人」只作為物之序中的一條裂縫而首次進入西方知識領域,人類學、人文科學的空間打開了。以下細談各知識型的經驗如何可能。


一、16世紀(文藝復興時期)的知識型:相似性


  「相似性是那個在世界深處使得事物成為可見的東西的不可見的形式。」


  直到16世紀末的文藝復興時期,詞與物是同一的,透過相似性(四種相似性:適合、仿效、類推、交感),詞與物的關係為,詞可直接指涉到物。1. 適合:指明了「位置」的鄰近;即相似性保證了鄰近,而鄰近反過來又保証更多的相似性。2. 仿效:一種不受位置律束縛的「契合」,並能靜止地在遠處起作用。3. 類推(類比):類似於仿效,確保穿越空間的相似性神奇地相對抗(比較)。類似於適合,也談及配合、聯繫和接合。類推即「關係」的相似性,非可見實體的相似性。4. 交感:運動性原則,使最遙遠的物相互接近。交感被他的孿生師兄弟惡感(互斥、不親近)所補償,惡感保持了物的獨立性,阻止物被同化;交感、惡感對子產生了所有相似性的形式,使前三種相似性都被它恢復和說明。


  詞與物同一時,人所發明的記號(可見的標記),透過相似性(中介形式),直接指向物(非任意的);正是相似性使得事物可見、可被說出來。而相似性與相似性的關係為,唯有當相似性反觀另一個相似性時,才能得到確定,而後者反過來又指及新的相似性。語言是物的完全確實和「透明」的符號,因為語言與物相似。然而,相似代表並非完全等同,又非完全不同,即是既差異又同一、矛盾的存在。透過評論、註解、詮釋,揭露在語言之下所欲指涉同一,如同維拉斯奎茲(Diego Rodríguez de Silva y Velázquez, 1599—1660)的繪畫《宮女》,透過相似性說出、形成論述的空間、看不見的空間。


二、17、18世紀(古典時代)的知識型:同一性與差異性(理性主義)


  17、18世紀詞與物分開,出現圖表(tableau,依據同一性、差異性),傅柯先以《唐吉軻德》為例,說明同一性與差異性的理性。此時產生兩類人在同一與差異的理性之外的極端,一端是「瘋子」,即將事物都看作是同一的,無差異的,如:唐吉訶德將風車誤認為是巨人。另一端則是「詩人」,即將事物看作是差異的,無同一的,如:將花賦予各種不同的詩意。此時書寫與物不再相似,而是漫遊在物與相似性中間(相似性成為邊緣)。


  17世紀初,思想不再於相似性要素中運動。培根批判相似性,認為那是一種經驗批判,不關心物與物之間的秩序和平等關係,而是關注所屬於的精神類型和虛幻形式(腦補、幻想、非實在)。笛卡兒則拋棄相似性,卻沒有把「比較」行為從理性思想中排除出去,相反的他推廣這種行為,認為幾乎所有的認識都需要比較。傅柯提出兩種比較形式:1. 尺度的比較:共同的單位。2. 秩序的比較:秩序不斷的運動,開始和派生,自然彼此交叉;秩序的比較即是比較思想的秩序,即秩序的邏輯關係、內在緊密性,如:時間順序是先有身才有心,邏輯順序則是先有心才會反思產生身。


  17世紀是理性主義的知識型,標誌著陳舊迷信或不可思議信念的消失,以及大自然最終進入「科學秩序」中。該知識型與16世紀相似性的差異有四:1. 「分析」取代類推。2. 每個相似性都必須受到「比較」的證明。 3. 相似性的相互作用在以前是無限的;總是有可能發現新的相似性,唯一的限制來自物之序,來自於大宇宙和小宇宙之間狹窄的世界的限定性,一個「完整」(有限的)的例舉現在變得可能了。4. 精神的活動,因而不再使事物相互接近、追求展示事物內部的親緣性、吸引或者秘密地共享的本性的任何事情,反之,在於識別,即確立事物的本性及一個系列的所有「連續」程度的關聯的必然性。


  從17世紀起,整個符號領域分布在「確實性」與「或然性」之間,即不再有不被認識的符號,不再有沉默的標記。這不是因為人們擁有了一切可能的符號,而是因為只有當兩個早已被人認識的要素之間的「替換」關係的可能性被人所知時(關係中確定符號),符號才能存在;即符號被認識活動所構成。透過精神掌握符號,使分析從不停止;精神可把握人工符號,而無法把握自然符號,自然符號成為人工符號的補充、潛能,而人工符號則自己形成規律,並希望取代所有語言。


  符號成為被複製的表象,既表象物又表象自己;透過表象(所指物的表象),刺激被複製的表象(符號自身)。如此,符號給自己意義(沒有意義是外在於或先於符號),形成符號自身的本體論(秩序),使得思考對象=思考表象=思考符號=對思想思考=反思。然而,相似性是否還有作用?唯有求助於「想像」,相似性才能得到體現,反之,想像也只有依靠相似性,才得以實施。


  17世紀,從簡單的秩序發展至複雜的秩序。前者是笛卡兒代數(計算的秩序)形成的普遍數學(Mathesis),後者是符號形成的分類學(透過想像力、經驗讓事物在不連續找出連續)。笛卡兒將思想數學化,不同於上帝的思維,重新將事物分類,語言服務思想(工具)。在普遍數學與發生學之間伸展著一個符號區域,一個遍佈整個經驗表象領域的區域,即一個被計算和發生所包圍的圖表空間(依據同一性、差異性),這種知識包含著把一個符號分派給我們的表象(可量化,如民調)能提供給我們的一切:知覺、思想、欲望,透過掌握符號即可掌握現象界(符號是被複製的表象)。


  17世紀古典時代的語言並不是思想的外在效果,而是思想本身,即意義是由語言的結構提供,而非人提供語言結構意義;語言是反思與表象之間的紐帶。語言之所以能夠被理解,一方面是透過修辭學,將空間固定,如第三人稱單數搭配不同的動詞變化;另一方面是透過語法學,將時間中連續的語言,如同音符般被聯繫。此時話語(discours)(分析)取代註解(詮釋);話語透過分解、組合、批評、修正、規範等方式運作(規定語言數、性、格的變化),並根據真理、精確性、特性或表達的價值來分析。當西方話語把合適的命名詞賦予給每個被表象的物,並在整個表象領域上佈置精心製作的語言網絡時,它就是科學-命名法和分類學。


  談論完言說後,傅柯接著談論分類,以生物學為進路,說明何謂分類?生物學的分類預設了大自然都能被生物分類學所容納,透過分類,將生物成為語義學網絡內的生物,成為可被意義可能性分析的表象。如同植物學家圖爾內福(Joseph Pitton de Tournefort, 1656-1708)所言:「認識植物,就是精確地得知人們賦予給這些植物的名字。」傅柯認為:「動物或植物並不是被我們發現烙印在它上面的印記所表示或暴露的一切;它是其他的動物或植物所不是的一切;只就它被能與它相區分的東西所限定而言,它才是自在存在的。」動物或植物透過同一與差異分類,差異在重複的描述中被重複,即不是的一切才成為差異之物。


  當我們增加自然的分科數量,就越加接近真實,因為除了個體以外沒有什麼真正存在於大自然,因為綱、目、屬等分類只存在於我們的「想像」中。進化論的分類圖表,使得生物界的諸可變物依次獲得所有可能的價值,並且獲得連續性的歷史。該連續性是由一個設想確保,即設想大自然是從其逐漸加以連結和排列的簡單要素出發而趨向於成為一個綜合體。自然史理論不能脫離語言理論,正是透過語言的可描述的和可整理的,將自然的整個經驗性領域構成,使自然成為可見的。


  傅柯最後談論交換;需求體系中的交換與認識體系中的「相似性」相符合。不同的金屬貨幣之間的價格關係,是在貨幣的重量與其面值之間的失調問題。而唯有當貨幣的單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實在,並且可用它來指無論什麼樣的商品時,貨幣才真實地進行度量。


  16世紀文藝復興時期把被鑄造的金屬的兩個功能(度量和替代)都建立在其內在固有的特性的重複之上(它是貴金屬這一事實)。17世紀則推翻了這個分析;正是「交換」這個功能才作為另兩個特性(度量和替代)的基礎。重商主義既把貨幣從金屬特有的價值的設定中解放出來,物品的價值不再來自金屬。金屬只是實施物品價格的常用的符號和工具,真實估價由人判斷,任意的關係。對17世紀的古典思想來說,貨幣就是能表象財富的東西;在表象的秩序中,表象具有在自身的基礎上表象自身的力量,即取代和分析表象的符號也是表象本身(被複製的表象)。


  紙幣在1701年問世,貨幣作為交易的籌碼,是純粹虛構的(想象的)。價格即是以適當的比例表象的結果,並不存在所謂公正的價格(唯有在孤立封閉的國家條件下公正的價格才有可能)。價值即是一方面先於交換(認為所交換之物有價值),另一方面在產生交換活動(給予和接受)中產生。故財產並非財富,財富的目的在於分派剩餘物,即透過交換財產所形成的價值,才成為財富。換句話說,有很多財產卻不交換,不過是守財奴而無財富,唯有透過財產交換才能產生價值、財富(想獲得的多就要給予得多)。


  18世紀末的整個西方知識型中產生的突變,「語文學、生物學和政治經濟學確立起來了,但確立的地方並非先前由普通語法、自然史和財富分析佔據的地方,而是在一個這些知識型並不存在的地方,在它們留下的空白的地方。」古典時代表象支配著語言、個體、自然和需求本身的存在方式;語言只是詞之表象,自然只是存在物之表象,需求只是需要之表像。隨著古典時代的終結,使得普通語法、自然史和財富科學成為可能的知識型亦終結,表象的話語亦終結,取而代之的是「人」。

2023/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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