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的美術課,仍舊獨自畫畫的湊一邊畫著周圍有各色小花、笑容滿面的媽媽(亦即選擇了體制),一邊偷偷注意依里的狀況,依里則和友好的女同學聊天,直到蒲田把顏料擠在依里的桌子上,依里拿抹布沉默擦拭時又搶走抹布,和濱口、廣橋玩拋接遊戲──湊裝作漠不關心,直到木田美青伸手接住拋到她面前的抹布,往湊的桌上一扔,試著把抹布取回來的依里,走到湊的身邊伸出手──這是第一次,兩人在眾人面前公開宣示的互動,湊的反應將證明他的立場,尤其蒲田叫著要湊扔過來──湊遲疑了一會,頭也不抬地把抹布還給依里,讓依里拿回去繼續擦被弄髒的桌子,蒲田三人組則嚷嚷起來:
「你跟星川很要好嗎?你喜歡星川嗎?」「好噁!」接著便開始起鬨「相親相愛」──湊仍舊沉默畫畫,依里則沉默擦拭,背對背的兩人猶如鏡相般都對外界關起了感受,更是對彼此冷戰。然而還未熟稔「技能」的湊關不住已然清醒的掙扎與痛苦,站起身來試圖搶走依里手上的抹布──唯有同類能辨認彼此並加深傷害,湊的抗拒使向來逆來順受、習慣在遭受暴力與欺侮時關閉感官的依里,此時像發瘋般拚命跟湊爭搶,還把湊推倒在地,使勁拉傷了他的耳朵;湊也反過來推倒依里,阻止依里的掙扎推打,表情既是對自己的怨惱,亦是明明想抗拒對依里的感情,卻終究捨不得傷害他、無法違心的無可奈何(只有湊受了傷)──在掙扎中顏料弄髒了彼此,看似在打架,實則是公眾表白對彼此的在乎與痛苦,甚至連同車廂衝突一起看,既是情欲的薰染,亦是兩人各自選擇的、個人與體制權力的拉扯──壓抑情感、取消自我終會受傷,即使試圖反擊,在父權的壓制底下,也始終無法出聲的困境。
故而保利老師依舊一無所覺──只要「沒那麼嚴重」,就如同他覺得夜景只是燈泡、性關係不戴套「沒問題」一樣,無法在對方的立場著想都是小事。在處理了湊的耳傷,兩人把手臉擦乾淨後,保利老師要他們「像男人般握手和好」(說會為湊保密,其實也是不在乎依里被欺負,和免除處理後續的麻煩),在這樣的大人面前,湊和依里只能短暫的握對方的手,無言以對,依里甚至勉強握了手後就率先抽回扔下毛巾起身離開,不復過去乖巧聽話、漫不在乎的模樣──雖然擔心湊,但怨惱仍未消解,湊卻看著被握過的手。當湊回家換了衣服,衝回火車上等依里來時,一直從下午等到天黑──怕黑的湊不時向外看、用手機的手電筒搖晃,把火車上的燈泡點亮,卻始終等不到依里的身影,他傳了訊息給依里,很快就得到回覆(應該也是一直在等湊的訊息),讓湊露出笑容,走回隧道時一手拿著依里喜歡的白花(可能是野芝麻,花語是「隱藏的愛」),一手搖著手機,唱著「怪物是誰呀?」──在「怪物是」時,擔心湊遲遲未歸(應該也發現湊換下沾滿顏料的衣服)的早織亦循著聲音而來,喊著「湊!」衝過來抱住了兒子,讓湊停止搖晃手機、看著另一邊的依里向他搖手,連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就轉身離去──畢竟依里早就答應湊「不會在人前跟你說話」。
被喜歡的人、也被自己否決的湊,只能跟媽媽回到車上,再次確認自己對依里的感情已然無可迴避,摸著受傷的耳朵,輕輕地說:「抱歉,我可能無法跟爸爸一樣(而是跟依里一樣是豬腦怪物)……」早織雖然察覺兒子的異狀,卻只能故作平靜的告訴湊她答應了父親會好好照顧他長大,只盼望他能擁有「隨處可見的普通家庭」──這是早織內心希望的投射,「在你得到家庭這個寶物,這個最珍貴的──」的此刻,湊看到了依里的來電(手機畫面出現的是依里的名字より,對照他們平常只稱呼彼此是「麥野君」、「星川君」,對彼此的心意與親密都藏在這些細節),因為無法在車上接聽,又因他更想跟依里見面,甚至他害怕此刻如果沒有回應依里,好好向他道歉與告白,依里被送到鄉下,就再也無法挽回──在情感激烈的當下,湊無暇他顧,轉身開車門就摔了下去──終於行動,試圖逃脫母親/父權對他的期望與限制。
確認對依里的喜歡非應對同性間該有的「友誼」或競爭,受更多傷的湊不得不做X光掃描,害怕被發現是豬腦。直到他們出院,他鼓起勇氣詢問,原本走在線內的早織遮住了湊的身影,回答:「沒有任何異狀喔」轉身時「啊,掉出白線了」──此刻對停下腳步的湊來說是內心的激戰:
我的「豬腦」沒有被看出來嗎?我對依里的心意沒有被發現嗎?我該怎麼辦?如果一直沒有人知道,我們只能分開了嗎?依里一直覺得自己是豬腦,他是不是跟我一樣這麼害怕?他原諒我了嗎?如果他不原諒我,或者原諒了我,以後我們該怎麼辦?依里如果就這樣送到鄉下,會不會再也見不到面?
一直獨力撫養湊的早織,最害怕因為「單親」而被輕視,(連同孩子的)存在被取消,她問湊「為什麼剪頭髮」、「為什麼鞋子少了一隻」、「為什麼耳朵受傷了」──每個答案都指向依里;而對湊來說,他害怕的是察覺自身是同性戀的「不存在」與異化,這使他體會到依里只能承認自己是「怪物」與「豬腦」的感受後無所適從,在百般掙扎中,膨脹的情緒爆炸了,對著媽媽崩潰地說:
「反正我就是豬腦,湊的腦子被換成豬腦了!就是這樣才會被奇怪,被說是怪物──」
這些語無倫次的話,是他與依里「同一」、卻因為外界而無法認同自己的恐懼,但早織當然不明白,她想的是孩子被欺負了,是誰欺負了湊?在只能回答名字的問題下,母親平時的期盼在此刻化為巨大的壓力,內心想喊「誰能救我們」的湊,吐出了心裡覺得最有可能(無論是了解狀況或涉入的權力)、過去除了母親最照顧他的大人/男性:「保利老師」。
「如果只有部分的人得到,就不能稱作幸福;任何人都能得到,才能稱為幸福。」
被宣判不能得到幸福的人,會逐漸成為白線的缺口,再被推進地獄。早織來到學校控訴時,描述湊的遭遇:「運動服提袋被丟到外面,沒準備好就不許他吃飯;被拉耳朵拉到流血,哭著說好痛的時候,卻被說『你的頭腦是豬腦,不嘗點教訓是學不乖的』」──但「豬腦」一詞實來自依里的父親,那麼湊謊稱這些老師的惡行,是否實為依里在家的遭遇?當鏡頭呈現早織擔心的臉部特寫時,我總會想:湊說出來有媽媽心疼他、為他討公道,長時間被父親虐待的依里,會不會只有在此刻才能藉由湊的謊言第一次被公開,被在乎?
然而對保利老師的指控,為了保護孩子,當早織到學校理論時,湊便藉故請假缺席;校方誤信保利老師以為湊是霸凌者,為了避免影響到孩子的未來(神崎老師提到:如果有過霸凌的紀錄,將失去考中學的資格)與學校的評價,只能息事寧人,校方除了照「本」宣科應付之外,還要求自承「我什麼都沒做」的保利老師低頭道歉。無論是對孩子還是學校,早織的處理都是逼對方附和自己的認知,當質疑屢被敷衍,自是無法得到真相;加上身為單親母親討公道的艱難,使早織更加敏感(對應一開始隔岸觀火對消防隊員喊「加油」,保利與女友隔著天橋看火景,此時校長亦隔著樓梯看著他們),逼得保利老師辭職之際,後者吐露他的片面認知:湊有暴力、霸凌、殺貓的行為,對象是依里。
發現自己對孩子一無所知,憤怒的早織將去女孩酒吧、甚至火災都怪責在保利身上;儘管原本並不相信,卻在湊弄亂的房間看到可能的證物──這日湊因為聯絡不到依里,也無法約他去祕密基地,可能也因為保利老師受到指控卻不能說出實情,回家之後把房間弄亂,抱著頭坐在床邊,早織進來時原本安慰他「這沒什麼,只是在發洩而已,發洩──」卻在湊的袋子裡找到被紙包著的、依里的打火機。早織馬上探訪依里家,從其口中確認他與湊是朋友,家中沒有大人。當依里提議寫慰問信給藉感冒為由在家的湊時,早織指出信上的反字(依里回答早織說他和湊「是」朋友時的笑容,和被早織指字寫反的凍結都能看到對湊的在乎與敏感),又發現依里右手臂內側的燙傷(他的左頸肩處也有一道很長的、類似的傷口,但這不是蒲田三人組的行為模式,應該是父親的暴行;之後依里躺在浴室裡昏厥時,浴缸邊緣也有類似打火機的物品)逼問他時,依里只能尋思應對的策略,隨著早織來到學校,先說「麥野君沒有霸凌我」的實情,再為湊圓了保利老師對湊施暴的謊言──只有依里理解湊無法說真話的原因,這是他自認對湊最後的付出與保護,讓湊可以回到「正常」的世界。
在經過問卷之後,保利老師不明白湊和依里為何說謊(班上同學亦是,為了從眾保護自己不被孤立與傷害,說謊是自保的上策,除非有足夠的人支持,依里之後再也沒有來過學校),憶起依里被藏室內鞋後去家訪,遇到喝醉的星川清高。星川清高先用大學、職業等父權價值試圖壓倒保利取得發言權,告訴保利依里是怪物、是豬腦,他會好好教兒子,讓他變回人類──這番匪夷所思的話令保利沉吟,卻仍舊沒有採取任何行動──無為亦是對體制的沉默支持,當新進老師的他被推出白線,被迫開家長會公開道歉、辭職,他所做的就是指責校長是撞死孫女、推給丈夫的罪人後離開了學校,再因為採訪致使女友離去,最後報導使他失去了社會地位。認同「不會有人記得小學老師」所以「什麼也沒做」以維護體制的他,被體制貼上了「不適任教師」、難以翻身的標籤。
自此之後,湊終於能來學校,依里則可能因為快要轉學、父親從老師的家訪與報導意識到可能被發現惡行,後來沒有再上學(電影裡有一幕是依里在客廳讀保利老師因罵「豬腦」被辭退的報導,然後響起像是手機的振動聲,可能被父親禁足,以及依里第一次知道父親的「管教」實是暴力)。見不到依里,持續被生活否決存在(節目裡的男同性戀藝人:你們討厭我嗎?),又被落魄的保利老師找上確認「我什麼也沒做(沒施暴,亦無作為)」的湊,被失望、罪惡感、自厭與思念折磨,既無法抹除自身與行為造成的痛苦,卻又無法真正丟棄抹消自身的橡皮擦,和保利老師一樣幾乎絕望的他,在陽台邊對著傾斜的水杯(對應另一邊踩扁鞋跟、爬上頂樓還掉一隻鞋、意圖自殺的保利老師,再對應湊視角一開始踩扁鞋跟艱難行走的依里,那水杯亦有走投無路、接近自殺的暗示,早織進來時看到打開的落地窗擔心湊跳樓並非多心)說「對不起」時,被伏見校長看見了。
不同於母親內心早有預設的問話,被早織指控「沒有人心」的伏見校長只是平靜地拿出銅管教湊吹奏,告訴他「再輕一點可能比較好」,然後傾聽湊顫抖、幾乎哭泣的自白:
「雖然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喜歡一個人,因為不能對別人說,我就說謊了,因為會被(母親)發現自己無法得到幸福。」
校長對此沒有給予任何評價,只是淡淡地說「這樣啊」,然後教湊:「既然如此,就把不能說的話,吹──出來。」不必是成形的曲調,師生一起吹奏出長長的聲音,吹奏出各自內心無法傳達的感情,校長卻在此時搖頭:
「真沒意思啊──真沒意思!如果只有部分的人得到,就不能稱作幸福,任何人都能得到,才能稱為幸福。」(誰かにしか手に入らないものは幸せって言わない。誰にでも手に入るものを幸せって言うの)
伏見校長的這番話,安慰了湊「任何人都有獲得幸福的資格」──一個不能傾訴喜歡與罪愆,一個為了維護體制不得不傷害、影響到他人,這真心悔恨、不規則亦不和諧的聲音既阻止了一度跳樓結束生命的保利老師,吸引了總是附和、跟隨他人的廣橋岳停步,讓校長能抒發失去孫女(因此被子女怨恨,故而告訴丈夫「(他們決定)墳墓將另外安置」)的哀慟,也讓湊真正認同了自身與感情。
當晚他騎著腳踏車衝到了星川家敲門,卻在依里來應門時,赫然看見依里的父親站在身後,在清高的「鼓勵」下,依里用關閉感受的明朗聲音對湊說「我的病治好了」、「就是變正常了」、「你不用再擔心了」──顯然父親已經知道湊與依里的關係,除了遭到暴力威脅,或許還因為每一次都被湊捨棄,使依里選擇了自棄以成全湊想要的「正常」;原本想來告白的湊,只能再次告訴依里「你(我)本來就很正常喔」,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依里附和清高提示「在奶奶家有喜歡的女生」接續說她「叫新藤綾香」(你希望的正常=不再喜歡你=不再認同自己)的同時,湊同樣陷入了自我否決,再加上清高補上「謝謝你這段時間陪他玩」,將這段關係矮化成孩子間的「玩」,只能任由門被關上。深受打擊、無計可施的湊,茫然地預備騎車離開,門內的走廊卻響起了腳步聲,依里開門衝出來對他說:
「抱歉,騙你的。」
兩個少年的「喜歡你」就這樣藉由「你本來就很正常」和「抱歉」傳達給對方,卻也因此惹怒了父親,他攔腰把依里拖進屋裡,罵著「為什麼你這次不乖乖照做」、「我要再處罰你」和依里的「好痛」夾雜其中,湊雖衝到門邊,卻無能為力。
「我們是人。」
「那麼,可以把我當作人看待嗎?只要現在就好。」
事已至此,即使湊心知喜歡同性、像他與依里那樣陰柔是「正常」的事,但當周遭環境徹底無視、取消這種「正常」時,便成了無處發聲的「不存在」。無論是雙方家長、老師、校方都試圖維護體制,抹消他們,於是即將來臨的颱風(宇宙大擠壓)便成了他們唯一能寄託「轉世」的願望。事實上,這種「取消」並不僅止於兩個少年的狀況:早織擔心孩子的異狀,卻因是「單親媽媽」遭到敷衍(但星川清高這個施暴的「單親爸爸」因為懂得隱匿暴行而被體制默許與寬容);保利想述說事實,卻因為是新進教師而被校方要求吞忍,先被判定錯誤必須向大眾道歉,最終失去了教職;校長撞死了孫女原屬不幸的意外,卻得為了保護學校讓丈夫頂罪──為了保護社會與父權體制的安穩,無論是無法做到、或為了做到而違逆本心、被推出白線的人,就被視為怪物;即使再怎麼嘗試發聲,也被忽視認為「不重要」而瘖啞。
颱風來襲當晚,湊再次哭著醒來,這次他道別的對象是媽媽,假借夢到爸爸說「一直以來很謝謝你,他很愛你」是留給母親的遺言──他自認將會一去不返,還告訴媽媽「不知道我轉世會變成什麼?」(然後再次被母親迴避)以及「我一點也不可憐」──跟保利老師一樣的話,代表了他自覺不是孩子的任性與逃避,而是為自己的將來與決定負責;更重要的是:擁有這段感情,和依里互相喜歡與認同,令他感到幸福。他需要的不是否決、幾近無心的同情(一如早織、保利、伏見校長的待遇),而是真誠的理解。
第二天一早,湊穿著雨衣衝到依里家,因為清高外出順利進了門,卻四處找不到依里,直到在閉門的浴室外聽到水聲,躺在浴缸裡的依里失去意識,蓮蓬頭的水還開著(亦即如果湊晚一點來,依里有可能窒息而死),浴缸旁有一支形狀像槍、跟被湊搶走的打火機相似的器物──湊喊著「星川君,大擠壓要來囉」,但依里始終不醒──這是第一次,在依里受難的情況下,湊不再採取旁觀的、安全的立場,而是進入浴缸,用盡全身的力氣把依里從裡面拖出來──衣服被拉起下襬的依里,後背靠近腰的兩側,有兩塊成年男性手掌大小的瘀青──兩人在此刻是真正的「同一」,湊拯救的亦是過去被否決的、傷痕累累的自己,以及兩人之間曾被先後放棄的感情。
喜歡一個人和認同自己都是困難的,最難的就是無處可去。此刻兩個少年能抵達的遠方,只剩下祕密基地的廢棄火車。他們一起衝進隧道裡,為的是「從頭來過」。和第一次來時相反,由湊拉依里上來,在接近火車時樹木倒下,擋住了入口,預示他們已無退路──兩人進入車廂,脫下雨衣,捏彼此的臉頰,依里拿出第一次分給湊的點心麵說:
「要吃嗎?」
湊這次大方伸手,讓依里全倒上去──兩人終於站在同一立場、同一困境,一起經歷大擠壓後的轉世,再也沒有人置身事外,對彼此的心意與自我認同亦無置疑。因此當車外風雨加劇時,警報聲亦響起時,依里說:
「電車會出發嗎?」
「是很像出發的聲音。」
兩人相視而笑,走到車頭向外眺望。此時鏡頭轉向其他角色──誰是怪物?颱風天仍然幫家人折報紙的蒲田大翔?酒醉摔倒在地、只能對孩子施暴來掩飾人生挫敗的星川清高?體會到「幸福必須所有人一起得到」、從自我麻痺的痛苦醒來、擔心學生的伏見校長?不斷試圖樹立父權榜樣、終於願意承認孩子非其所願的母親早織?還是決定留下翻覆魚,卻因此發現真相採取行動、終於成為人師的保利?或者,來到即將「出發」的廢棄火車,尋找最後「在一起」可能的兩個少年……?
正與保利老師在頂樓、以及差點倒掉金魚時一樣,在接近死亡、意圖「重新來過」的當下,被他事轉移了注意力,重新產生求生與改變的意志──湊與依里原本感情與認同的絕望如今都得到了確認,為此拚命掙扎到此刻此處的兩人,又怎麼捨得死去,轉世時再次互不相識?
大擠壓讓生死相鄰,各自爭奪光與暗。在火車傾覆之後,兩個少年打開窗戶,爬到下面的水溝──如果借鑑《銀河鐵道列車》,外頭行駛的火車象徵時間流逝與關係進展,廢棄火車代表時間靜滯,那麼傾倒亦象徵這段共有的、靜滯的時光已消止,逃離死亡列車的湊和依里仍須面對彼此的關係和外界,和那些現下的他們可能還無法解決的問題;火車傾倒的窗戶,上方保利與早織試圖抹除泥漿,卻因大雨在黑暗中打出點點星光,對外而言是因為偏見與體制而始終無法窺見真相的黑暗,對內卻是祈望尚能挽救的強烈意志。而對終於相聚的兩位少年而言,卻是在共歷危難之後,找回自我的認同與求生的希望──因此當早織與保利終於打開窗戶,看見的是湊留下來的雨衣,和底下打開窗戶,水流奔湧的溝渠;當湊與依里往溝渠外的陽光前進,艱難爬出來時,四周盡是被颱風肆虐的樹木,兩人滿身泥漿、渾身濕透,依里說:
「我們轉世了嗎?」
「應該沒有,我們還是原本的樣子。」
「這樣啊,太好了。」
因為不被現世見容,才會希望能「轉世」變成一個更好的自己;但今世正是這樣的自己,才會互相喜歡與認同:湊一直因為無法正面承認對依里的感情,儘管他一再否決依里是怪物、豬腦,認為依里(與自己)並無異常,但仍想跟早織祈願的一樣,當一個能讓媽媽安心的、符合刻板印象與父權價值的「男人」,使他無法認同這樣喜歡依里的自己,一如他放在書桌上被颱風吹落的「怪物」繪圖,上面有很大的愛心──故而對依里的困境無能為力,甚至站出來維護都做不到,加深了他的自我厭惡。但當他把依里從浴缸拖出來,一起去火車等待大擠壓後「轉世」的過程,已然不再猶疑;沒有轉世的慶幸,則意味這樣的自己和依里就是最好的。而對依里來說,他能藉此確認湊的感情和決定,只要有湊的陪伴,在這個世界上他就再也不是總被捨棄的、孤獨的一個人──他們都不再是孤獨一人。
火車的空間使他們能探索自我與感情,早織與清高代表的「愛」與體制則是執著與僵化的柵欄,他們原本所冠的姓「麥野」與「星川」是襲自父親,卻是父權底下的男性認同限制了他們的自我發展。此刻從溝渠爬出來的湊和依里,並未死亡或轉世,而是在精神上,如同保利老師在「將來」作文所寫的「重生」──湊從孩子的迷惘成長能認同自己的模樣,不再一味畏懼外界的批評,同時也能面對及流露對彼此的感情;依里則拋開早熟的求生技能,以及不能直抒感受、無法仰望天空的麻木,一直在等待與抗拒死亡中反覆掙扎的他,終於能夠珍惜自己「活著」,珍惜自己的生命。菲律賓的電影海報有一幕,是兩位少年聽到早織與保利的呼喚而回頭,凝視著真實的自己,最後牽著手往前跑──真正奔向麥野與星川的遼闊。
在年輕的時候,或許死過一次,回頭風景就會不同,然後成為活下來的故事。當他們一前一後往前奔跑時,雨後初晴,陽光灑落,眼前並非坦途,卻是內心障礙被移除的新綠──同樣被體制逼到絕境的保利,終於察覺兩位少年的困境和自己的錯誤,並不因為被辭退而無視,而是像真正的老師般前來道歉並採取行動;早織亦從兩人的作文知道湊與依里的關係,唯有承認孩子擁有自我與選擇,才能陪伴他塑造想要的未來;校長也確知「只有少數人得到的不能算是幸福」──或許不再「取消」、忽視與矮化他人的存在與特質,所謂的「怪物」就會在祛魅後現出原形;意圖燒毀的火焰或淹沒傾倒的土石,都是「改變」與「重生」之前的過程:當微光照進內心最晦暗的深處,才有勇氣拒絕溫馴地走入黑夜,使自我得到解放──他們因此能自由地奔跑,在坂本龍一的〈Aqua〉(水色)裡恢復澄澈,化為面對未來的勇氣與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