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浪漫解析(上):從《去唱卡拉OK吧!》到《去家庭餐廳吧。》

海藍
發佈於觀影筆記 個房間
2024/04/26閱讀時間約 30 分鐘


  日前《去唱卡拉OK吧!》的作者和山やま老師赴韓參加簽書會並接受專訪,有一連串的問答引發粉絲熱議,其中和山老師傳達了「不能斷定他們之間的關係」、「從一開始這就不是以聰實對狂兒有好感為前提的故事」,讓眾多希望他們能「修成正果」的粉絲一片哀嚎。我是先看過《去唱卡拉OK吧!》電影,儘管浪漫細胞隨著年紀凋零大半,仍被電影的青春溫暖深深感動,第一刷看到最末彩蛋頓覺「與情感相應」,兩人對彼此的珍惜與在意是同等的,狂兒三年後出獄再與成年的聰實重聚,可以發展新的關係──諸如這種想要為他們加油的熱情。然而之後再讀原作,相較之下,我大概是少數對原作、包括目前連載的《去家庭餐廳吧。》的劇情走向少有戀愛悸動的人──如果有,也幾乎是出自電影帶給我的情感。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差距?最明顯的原因,乃是原作《去唱卡拉OK吧!》與《去家庭餐廳吧。》都以岡聰實為主視角,以他的苦惱糾結為敘事核心,在有限的線索裡,只有「一起去卡拉OK」才現身的成田狂兒幾乎都是片斷、缺乏連續與內心描寫的情節,很難從正面具體判斷他是怎麼樣的人,行為的內在動機為何,以及看待聰實的態度因何而變。原作裡成田狂兒最接近「戀愛情感」的表現,大概就是三年後聰實即將去東京時在機場出現,露出手臂上「聰實」的刺青,但我的反應幾乎跟聰實差不多──為什麼?三年後現身居然因為成為爛歌王而刺上名字,給人的壓力太大了吧?想來這是聰實想要存錢讓狂兒消除刺青的原因。推測狂兒最可能接近情感的動機,大概就是聰實為他唱〈紅〉作為悼亡的鎮魂曲──雖然他當面給聰實的回應是「笑」。至於聰實最接近「戀愛情感」的表現,則大概是《去家庭餐廳吧。》第九話,再次提醒狂兒下個月請收下他的禮物,「然後就不要再見面了」,臨別之際,從背後擁抱了對方,事後卻深感困擾,不明白自己的衝動從何而來,還為此上網搜尋「擁抱」並向同儕與網路尋求意見。

 

  這樣的行動是愛情嗎?有別的解釋嗎?固然聰實的女同學提出「傳達喜歡」的可能,但聰實以「感覺並不是這麼單純的事情吧,並不是這樣,這點我還是明白的」念頭否決了。聰實想要確認什麼?如果不是愛情,這樣的混亂從何而來?和山老師說:「我也是在創作的過程中才意識到了聰實的情感」以及「請大家與其關注在故事的走向,不如請更加注意聰實心境上的變化吧」,那麼顯然只能從文本裡尋找線索和軌跡了。之前我以電影為核心,寫了〈不協調的協奏曲:試比較《去唱卡拉OK吧!》電影裡的對等關係〉,將原作漫畫作為對照,比較兩部作品情感關係的不同,這篇則以原作的情節為重心,分析兩人之間的情感互動,試著釐清以上的問題,和「不能斷定」的可能原因。

 

 

一、原作狂兒的問題

 

  原作的兩人關係始於狂兒主導(聰實幾乎身/情不由己),即使假設他在手臂刺上聰實的名字含有戀愛情感(電影的狂兒如果也向聰實展現刺青,可能是想要宣誓忠誠),即使《去家庭餐廳吧。》的聰實已經成年,但畢竟人生閱歷尚淺,需要時間釐清對狂兒「過份在意」的複雜感情為何:如果不在意我的話,為什麼要刺我的名字?只是為了懲罰嗎?那為什麼一約就遠從大阪到東京見面?但我不聯絡的話,就幾個月不見面?這些都無法從彼此的互動中得到解答,所以才需要「確認」,畢竟成田狂兒除了秀出刺青外,似乎沒再為這段關係做出具體積極的行動,被動的讓聰實決定見面的時機──於是兩個人幾乎都停滯原地。

 

  需要「確認」的情感關係,往往與「愛情」相關。與友誼或親情最大的不同在於,愛情必須符合當時一定程度的社會文化腳本(例如愛上同性/黑道的可能,情人節送本命巧克力)、確認自己的欲望(想跟對方建立什麼程度的關係)、還有確認對方願意跟自己建立什麼關係。只要有一個沒有過關,就算情愫存在,也會在定義上變成不存在或關係無法成立。

 

  但我在看原作(包括《去家庭餐廳吧。》)的時候,覺得聰實和狂兒之間有著相當巨大的認知阻礙,是來自於身份(連帶性別)的──身份的差距不只是環境背景造就個人性格特質的不同,以及外人如何看待他們的關係(聰實被問的時候就說是叔叔,比較不麻煩),還有就是「我怎麼看/待這個人」。

 

  《去唱卡拉OK吧!》的漫畫原作裡,兩人幾乎沒有認知上的溝通,只是單方面的容忍對方。狂兒看待聰實,就是對待國中生/小孩,所以可以半途拐走(明明知道他想去校外教學),後來雖然用送草莓賠罪,但並沒有表現出重視聰實妥協的矛盾心情;聰實發火扔護身符後,狂兒送來的LINE訊息,跟電影相反的是先調侃後道歉;而最重要的、聰實來到酒吧唱完〈紅〉後,狂兒的外在行為選擇和黑道同事一起「笑」聰實輕易被他的死訊欺騙──這三個地方是我看完電影再看原作覺得最大最明顯的差距,平常的尊重可以假裝,可是發生衝突時的應對才能看出雙方對彼此的重視程度。

 

  也就是說,原作《去唱卡拉OK吧!》的狂兒其實沒有怎麼重視聰實的感受,他照顧聰實,很大成份是因為他是小孩,會顧慮到對方不要沾染自己的世界,但要等到聰實有強烈情緒反應才注意到:啊,原來這樣會生氣。

 

  當然也可以解釋說:他可能連自己的感知都不清楚,例如為聰實阻擋來自外星人的危險,用手為聰實擋住噴濺的血;在車上說聰實「真的是孩子」,卻把護身符掛在車上;以及後來輕描淡寫地表示對方因此尋仇,將對方打得半死(因此入獄),棄車離開後卻帶走了護身符──這些行動出自對聰實本人的重視。但從他面對聰實的外在行為來看,他的感情沒有連結到他的認知,這是對內在情感陌生、一旦有所意識就加以抽離的自我防禦──意即他不想承認自己因為聰實產生動搖。很可能是親眼看到聰實為他唱〈紅〉後,才認知到「原來我的生死對他來說這麼重要」,進而願意承認「他在我心中其實也很重要」──這認知用「放在聰實肩上的手臂」呈現。但從畢業文集來看,「不知道究竟有什麼好笑的,但他總是在笑」顯然是在聰實接收到最真切的感受。

 

  從心理學來看,原作狂兒這種自我防禦的反應,除了前段提到的「抽離」以致遲鈍,還有習於採取和潛意識相反的「反作用形成」,這兩種防禦最容易發生在男性身上,因為男性(尤其是傳統服膺父權的男性,例如黑道&昭和男兒)往往被要求必須具備堅強、陽剛的形象,往往會用攻擊缺陷來掩飾焦慮與脆弱(所謂「異性戀小男生會欺負喜歡的小女生」、「同性戀恐同」都是這種防禦心理,如果沒有及時制止與開解的話會使小男生與內在情感和欲望疏離,以及不知道怎麼跟有好感的對象相處),而在「男子氣概」的認定裡,感動或感情都是屬於脆弱、不該輕易流露的,除非是「笑」(表現從容)或「怒」(具攻擊性)。原作狂兒的情感因為習於抽離以致感知不及,只有在關鍵時刻才會因為情不自禁流露出來,其他的時候就把聰實當作孩子,若被感動就用嘲笑掩飾,自然無能在意、遑論照顧聰實的感受──這種連狂兒都弄不清楚的反差,對聰實那麼敏感內向的少年來說,自然會造成認知的混亂。

 

  由於漫畫的視角限制,讀者難以知道狂兒改變認知的過程。他的「確認」應該就是手臂上「聰實」的刺青,如果那裡面有戀愛情感,那麼把刺青給聰實看大概是他最衝動的表白──然後被聰實避開了。在愛情裡,當下避開就是拒絕的表現;而人在擁有自主權、自我認知基本健全的狀態下,愛情必須在建立在「尊重」之上──感受自己受對方尊重,才有可能認知到這樣的行為出自愛意,否則就只是異想天開、玩笑、捉弄,甚至是傷害(例如即使以愛為名,沒有得到對方積極同意的性就是性侵)。

 

  也就是說,原作狂兒對內在的情感認知非常遲鈍,這個遲鈍已經過了40多年,沒有那麼容易改變,這是第一個困難,他就算情感受到衝擊,表面上也會不動如山,讓人摸不清楚他的真實感受──父權體制下強調的男子氣概,在黑道世界建立於火力的比拚、身上的行頭、排場的氛圍、背後的紋身以及性能力之上(限於女性,如果對象是男性就只能當1),愈是強調陽剛氣質,恐同、恐C(陰柔)愈是嚴重(同樣以寫實黑道為背景的漫畫作品,《鳴鳥不飛》的龍崎即使對矢代有性以外的愛意,也絕對不能承認;百目鬼在前期用「忠誠」表現,後期目前則成功學會了「疏離」和「反作用形成」)。在這樣的環境下,不輕易展露情感應該是獲得高位的必備技能,但不能同時具備(甚至徹底拒絕)流露感情的能力,就是容易把心儀的對象推開。

 

  第二個困難是,因為年紀,我不相信「對別人不好只對你好」是浪漫(這跟確立清楚的界線是兩回事),而更相信「他對不愛的人是什麼樣子,不愛我以後也是什麼樣子」,如何對待不愛的人是人品,而人品才是使感情能藉由「喜歡」和「尊重」維繫下去的關鍵,因為愛情是很容易消失的。

 

  而原作的狂兒,當他送草莓讓聰實改變心意後的大笑,「濫好人」的評語,提出的「副駕駛座經驗」,還有《去家庭餐廳吧。》將可能是過去交往對象送的手錶輕易拿下來送給聰實的行動,可以發現就跟他不怎麼重視聰實感受一致,他也不怎麼重視過去的感情關係。

 

  過去怎麼看待感情,如果沒有自覺到問題而著意改變,通常也會延續下去。忘了在哪裡看到的,和山老師好像說過,狂兒過去的情感關係是慣於被動接受對方的付出──在番外裡,年輕的他對祭林組長說「人家是有在讓我當小白臉」──顯然很早就是如此了。

 

  對狂兒來說,《去家庭餐廳吧。》與聰實的關係跟《去唱卡拉OK吧!》最大的不同,大概是從三年後露出刺青被拒絕開始,他開始學習「付出」,以及把聰實當成一個有意願、有感受、與他「對等」的人看待。雖然目前的進展好像是延續物質的付出(國中時聰實回想去卡拉OK「不管點什麼他都不會生氣」,還有送草莓,大學時是請聰實吃飯、借聰實昂貴的手錶說不用還),以及為了聰實的人身與社會安全,做得到幾個月不聯絡吧。

 

  光就「當小白臉」這件事,雖然這可能是我的認知限制,但我覺得原作與電影的狂兒應該有很大的差異:電影的狂兒大概是對每個照顧他的姐姐很好(就像他會照顧聰實的心情與意願),有情感的回饋(例如撒嬌、適時肯定與安慰),自知立場進而會看臉色(例如為了讓聰實當他的老師,無論怎麼被毒舌也能接受,以及在校門口激怒聰實),還會立下界線(類似「和子」的謊言,以及拉近距離不隨意碰觸的準則),讓兩方好聚好散。這些情感與應對技能都是經驗與學習而來,絕非天生即能熟稔。

 

  原作的話,我覺得有一點類似吉永史老師作品某些感情關係的那樣:其中一方對喜歡的對象全心全意的付出,對方只要有一點回應就歡天喜地(大概像《昨日的美食》裡大策和吉爾貝爾)──可能沒那麼強烈反差,但會包養狂兒的,大概是只要願意給我擺布(例如要他穿耳洞、修指甲、任意打扮他與贈送禮物來者不拒)或願意給一點回應就會滿足──亦即不需要他具備情感技能的女性。

 

  所以整理起來,狂兒在這段關係裡,因為身份產生的情感障礙有三:

  (一)他一開始把聰實當成小孩,沒有很重視他的感受,大概平常也不是會敏覺他人感受、我行我素的類型(過去也輕易背棄與雅紀保密的約定,雅紀說他「從以前就是這樣」),這點聰實感受得到──他的好感和付出(答應延續課程、送護身符及唱〈紅〉)結果總是被笑,上了大學的對話也會自居長輩(例如打工好厲害、校園生活開心嗎、交到朋友沒、好好學習),自然會影響聰實認知這段關係。

 

  (二)他對內在情感認知遲鈍,即使有所感知,行動上也不會在當事人面前表現出來,至少無法讓聰實知道,或者給予反向的、可能會使聰實退縮的回應。

 

  (三)原作的狂兒過往的情感關係不對等(性別與包養),讓他儘管敏於察覺對方的好感,卻也習慣、同時不怎麼珍惜別人的付出,也就無法對他如今的情感給予經驗或能力上的加強。他展現手臂上的刺青,不僅沒讓聰實感受到被愛或被重視,反而像被懲罰般拚命打工節省儲蓄清除刺青的費用,擾亂他的大學生活。

 

  這樣看來,即使狂兒對聰實產生戀愛感情(也可能沒有,或者即使有也被防禦與否決),無論是過去相處、面對自我與處理情感的能力,都未能為他加分或助他有所進展。如今他能做的就是餵食,以及即時退出聰實的生活。

 

 

二、原作聰實的障礙

 

  聰實國三時身不由己的被帶去卡拉OK指導唱歌,被迫交換了LINE,被迫在校外教學被攔截指導一群黑道大哥,表達意願的時候接受狂兒送草莓的補償。原本他是無奈的接受與容忍這些事,自我說服好弭平兩人之間關係的不對等,幸好狂兒個性平和不難相處,請客也很大方(和山老師認證,這大概是原作狂兒最吸引聰實的地方),所以可以慢慢用平常的態度對待。原作裡他接受這件事,有一句獨白是「聽到流氓也有著各種辛苦,讓我感覺他有點可憐」。雖然這是事實,但也是聰實用感知說服自己的方式。

 

  漫畫裡的聰實是用容忍與自我說服來合理化這件事,這是他的防禦,人在不情願卻不得不做或面對一個人的時候,往往用關閉自己的感知(例如日本電影《怪物》的星川依里用這個方法面對學校的霸凌和父親的暴力),或者用做完帶來的好處安慰自己,或者就是,找出自己在這件事的優勢,告訴自己就這點來看也不是太糟糕。電影裡教狂兒唱歌和電影社是聰實逃避現實/面對自我的補償與選擇,但對原作的聰實來說,合唱團才是他的出口,因為進入變聲期失去了寄託後,逐漸熟悉的狂兒才成為他逃避現實的選擇。

 

  但容忍與防禦的意思,就是忍耐不喜歡的事,總有一天會忍受不住。聰實第一次的反應就是校外教學被攔截,說「我已經不行了」,然後狂兒送了草莓,答應了他的要求,讓聰實改變了心意──跟上一段推測會中意狂兒的女性,其中一類是「只要給一點回應就滿足」其實很相似,所以狂兒才會提出那個副駕駛座經驗:「雖然我這輛車基本只會用後座載人,但坐在副駕駛座的人不知為何都會無法離開我,無論……是女人還是你……是覺得副駕駛座坐起來很舒服嗎?」這一段話相當奇妙,儘管經過和山老師認證「只是乘坐舒適而已」,但即使不是對改變心意的國中生開黃腔(雖然我未曾有此聯想,但若真有此意,呈現出來的價值觀和應對能力顯然問題更大),理應道謝的場合卻選擇把國中生跟過去「離不開我」的女性交往對象相提並論,是用貶抑的方式來掩飾內心的感動(令人不禁好奇她們後來是怎麼「離開」的),這個回應亦證實了前面分析狂兒的三大情感障礙。而「副駕駛座坐起來很舒服」跟送草莓一樣,是用物質補償與交換情感,正對應聰實回家後想著「看到鮮紅亮麗的草莓,似乎讓我連腦袋都變甜了。這種感覺其實不差。」就算是接受了這層關係。

 

  但若把浪漫濾鏡拿掉,其實更類似「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創傷羈絆」:在遭受威脅、身不由己的恐懼(聰實不得不上車時,內心正是認知自己被「綁票」)與惱怒(用毒舌評語作為反抗,卻差點受到傷害)後,一旦對方施予補償,就會運用自我催眠來專注於這份「恩惠」,這是一種生存機制,在生活中其實並不少見。聰實還有可能想藉由改變心意來換得對方的重視,這是他在意狂兒的表現,但他的示弱結果是被嘲笑,這份沮喪會使當事人失去部分自我照顧的能力(尤其比起內心的糾結混亂,草莓是眼前可見的禮物),形成情感上的依賴──聰實的反抗是想伸展自主權,結果卻更強調兩人之間關係的不對等。

 

  所以我原作從頭到尾一次看完的次數,遠遠少於電影……就是看到這段我會自主中斷。雖然原作狂兒的表現可能更符合昭和&黑道男性的特質,但我真的很感謝野木老師改編成現在的情節。

 

  當然這也可能出自個人喜好以致反應過度。狂兒送草莓可能是內心愧疚的補償,聰實改變心意令他感動,但他的回應無法讓聰實感受到自己被重視(除非聰實相信自己跟那些「離不開他的女人」同處被尊重的地位)。即使如此,聰實還是接受了這樣的互動,並且在無奈當中對狂兒產生不情願承認的好感,所以後來漸漸的,他因為變聲期致使唱歌愈來愈困難之後,儘管成功的和狂兒約好兩個禮拜不見面,但還是會想要見狂兒去消除內心的不安。

 

  然後遇到外星人,本來想送護身符卻被保護。這裡的反應跟電影的不一樣──電影在看到狂兒的時候,聰實很明顯就從極度的恐懼中稍稍回神;玉井被打倒後,他就知道自己安全了;在天台上他也是一直看著狂兒,表達自己已經不怕了,狂兒才第二次走過來。

 

  漫畫裡聰實脫離險境在車上的反應是「焦躁」

 

  在遭遇危險的時候被人及時救助了,如果對方是喜歡的人,不是應該慶幸而且感到安心嗎?但聰實的心聲是這樣:

 

  「是因為事事不順的焦躁嗎?還是覺得不成熟、膚淺的自己太過沒用?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氣憤。害我都快流出了眼淚。但這才是更加幼稚且自我縱容啊!一想到這點,我就更加焦躁了。」

 

  這段認知其實反而呈現了聰實的成熟,他能自覺這個焦躁是自我縱容的結果。讓他產生這個認知,是他自己跑去祭林組的地盤,然後遇險被狂兒所救──這本來是可以不用發生的事,因為連狂兒都警告過他不要來這裡。但在那時候,聰實還對狂兒說出「你不帶我參觀一下」的話語──把兩種反應結合起來,可見聰實原本因為和狂兒相處,而漸漸覺得「黑道也沒那麼危險」,或者「黑道也不怎麼樣」──可能兩者都有。某種程度上,這樣的認知能增加讓他對這個不情願課程的容忍。但這次遇險,讓認知被改變了,而且他還因此欠了對方人情。

 

  這種幽微的、青春期的敏感,在一無所覺的狂兒又說了「你就悠閒自在的唱吧」之後爆發,顯現兩人其實一點也不了解對方的生活。聰實發洩完離開後,很快就清醒了,還認知到該馬上道歉:「剛才對他講了很難聽的話,得好好道歉,趁我還沒被人刺殺」,然後被「弗力札」的留言惹火:「我受夠這個人了,去死啦!」這裡狂兒用對待孩子的方式回應,某種程度上解除了聰實的「可能被殺」的危機恐懼,後面的道歉也讓整個衝突暫時畫下句點──但那個留下的笑臉卻讓聰實輾轉反側,同時他對護身符這個禮物的重視,並沒有傳達給聰實。

 

  兩相比較,電影裡的聰實根本沒有想要對狂兒道歉,還回「不想理你了」;狂兒也沒有把扔到身上的護身符掛在車上,大概拾起來細看後就隨身攜帶了──這溫度、信任和親密感的差距啊。

 

  本來這個關係大概可以因為「狂兒把聰實當孩子」、「聰實體認到黑道的可怕,最好不要再來往」順利結束。但因為打昏了外星人,對方開車撞傷了狂兒,後者揍了外星人、帶走護身符後留下車禍現場,讓聰實看到了。

 

  聰實當時因為變聲期知道自己唱不好,認識而且有點在意、上次因為發脾氣而不歡而散的人忽然可能離世了,這個人生的岔路誘使他放棄最後的合唱祭,跑去確認狂兒的生死。這樣的行動兼有情感衝動逃避現實,而對方可能因為我的莽撞而死內疚更加重了衝動。但是在來到酒吧,被堂主要求唱歌時,聰實說自己「想不起太多回憶」,以及「但我意外地了解到……其實我並不討厭狂兒。」亦即在一起的時光沒有什麼太多值得念想的回憶,還有原本對狂兒的認知是討厭。這首歌才讓他察覺自身的認知。

 

  接著對方在唱完後現身了。

 

  這邊要肯定狂兒的是,他可能有察覺聰實的愧疚(可能也包括要在同事面前維持自己的面子),告訴聰實「對方的腦袋不正常,會毫不在乎的做出這種事」「畢竟我不能因為那種無聊的小事就不參加卡拉OK大賽嘛」,讓他不用在意。但其他的情感面,如同之前說他拙於應對(大概也包括在眾人面前不能顯露出來──電影則是用特寫鏡頭和動作看到狂兒的感動和自制,而且一現身給聰實的就是「你唱得真棒」、「最高」的感嘆與讚美,接著解釋自己也被嚇一跳,表示不是故意嚇他),他用「笑」來面對聰實的「哭」,不僅沒有給聰實任何肯定,還表現出覺得聰實的反應很「有趣」。跟電影裡聰實的情感反應是慶幸、發現被堂主捉弄的羞恥,然後喜極而泣最後露出笑容的順序不同,漫畫裡是先驚訝、慶幸,然後是被捉弄的羞恥(大概要拜那句「說笑的啦」所賜)而哭泣。即使狂兒深為感動(而且不能拋下你自己一個人掛掉),他給聰實的回應也一樣幾乎沒有把正向情感傳達過去。

 

  在那之後,狂兒就消失了(入獄服刑)。聰實在畢業文集記下了這段相遇,原本棄置的名片偶然又回到手裡,代表他無法真正捨下這段回憶──畢竟這太過奇幻了,但真的是愛情嗎?心理學有一個眾所周知的名詞「吊橋效應」,因為恐懼而錯誤歸因;再加上之前提到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創傷羈絆」,很可能加乘起來,使聰實無法忘記、甚至放下這個在國三這個敏感、受挫,又因為經驗、條件不足以致只能忍耐面對的關係。

 

  那也可能不是愛情。

 

  本來這也沒關係,因為他們不再見面了。少年時期本來就會因為特殊際遇、情感震盪、逃避現實以及經驗不足等原因,對當時在身邊的人寄託情感,一旦過了那個時期,有些會因為成長認知到彼此的距離與現實,然後找到或處理成更適合的關係。(所以利用並混淆青少年或孩子這段時期的認知侵犯身體──無論是否同意──都是犯罪)

 

  但在聰實預備去東京上大學,離開大阪這個充滿受困回憶的地方時,狂兒又出現了,手臂上還因為當上爛歌王而刻下「聰實」的刺青,擾亂聰實的認知與生活。

 

  當然也有可能是愛情,這就回到前面說的「確認」:與當時社會文化腳本(例如愛上同性/黑道的可能)、跟自己的欲望(想跟對方建立什麼程度的關係)、還有對方願意跟自己建立什麼關係。「明明說好不再見面,離別時又去抱對方是什麼意思」是第一種(沒什麼、喜歡、根本不重要),「狂兒怎麼對待自己」的線索是第三種──但狂兒外在給聰實的幾乎都是嘲笑、挫折、隱藏,加深他的混亂。

 

  只有第二種是聰實必須向自己確認的。不過這一點,在年少身不由己的時候,他對狂兒的感情是從「討厭」變成「不討厭」,就算這當中有好感,但那也是「不願意承認」的:被送了草莓說願意只跟狂兒上課的行動裡可能有好感,但是被輕視了;送護身符覺得看到他的臉能安心可能有好感,卻讓黑道救了自己,煩惱還被輕視;放棄合唱祭去為對方唱鎮魂曲可能有好感,但對方用「笑」帶了過去;拚命辛苦的存錢讓狂兒去除「名字」的刺青,對方卻能隨手把兩百多萬的錶借他,還說「不用還」──在聰實心裡,以情感面解釋的話,幾乎等同於彼此之間的距離;情感以外的話,就是覺得仍然被當成孩子耍弄吧。

 

  這個「不願意承認」除了狂兒的反應讓聰實過去隱微的好感與付出都被打槍(使他不得不在面對狂兒時更沉穩好加強防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狂兒的黑道身份。

 

 

三、原作裡的關係:假裝淡然*,互相在意,也互相傷害

 

  黑道不是什麼值得尊敬的行業。在漫畫番外篇裡,狂兒告訴聰實自己為什麼加入黑道,名字只是附帶的資訊;跟電影裡相反,名字才是主要回應聰實的內容,加入黑道是延伸的解釋。敘事順序帶來的印象與重點會有所不同,電影呈現的是兩個家庭給孩子取名的重視與期許相異,狂兒在述說並保證不再打擾的時候,有「當年決定加入黑道代表終於放棄成為社會裡的正常人」和「你不會走入這個世界」的自嘲。原作番外呈現的是狂兒的隨波逐流,他有意識到那是人生的關鍵,然後因為「判斷力/人生的齒輪發狂出錯」,做了加入黑道的決定。而當時聰實的回應是「當時你不要跟過去就好啦」。

 

  然後還有一點是漫畫裡明確呈現的(電影是在團體課時用「曾經是幼稚園老師」帶過),就是聰實唱完〈紅〉之後,其他黑道大哥鼓掌叫好,還有一位說「如果考試或找工作失敗,以後可以來找我們喔!」

 

  可見黑道無論是在原作還是電影(最接近地獄),都是人生失敗者的去處。而現在的日本對黑道(即使從良亦是)更是在法令上愈來愈嚴苛。《去家庭餐廳吧。》聰實手機的搜尋條目裡,除了去除刺青,還有「黑社會 勸退」、「黑社會 沒有未來」。所以毫無疑問,狂兒的黑道身份是他難以確認自身情感狀態的關鍵因素,畢竟同樣在沒有被逼迫、自由自主的情況下,我們比較不容易承認自己喜歡一個,無法尊敬的人,跟對方建立戀愛關係又更加困難。

 

  在《去家庭餐廳吧。》第5話裡,兩人一起吃中華料理時,有過這樣的對話:

 

  「不管是就業失敗還是絕望了,就算是想死了,也不准來這邊。」
  「就算只是開玩笑,也希望你不要說什麼想死之類的話,我暫且還是有光明的未來的。」

 

  聰實這段可能有試探的意思,想要知道、接近狂兒黑道的那一面,但再次被狂兒拒絕後,回應的話也有了自我提醒&刺激對方之意,接著他說自己可能當公務員──話語裡的「可能」,狂兒聽到的就是「當公務員」。這段對話還穿插了狂兒「不吃的鳳梨」和「好吃的空心菜」都給聰實吃的互動,對應電影裡的「鮭魚皮」,其實可以看到兩人既互相在意,又互相防禦:狂兒察覺聰實想接近時,就令其後退;一旦聰實撞壁,就會發動「我跟你不一樣」、「我才沒有其他意思」的傷害。第3話也是在狂兒一連串的「長輩關懷」後,和山老師給了一格「明明是兩人坐著相對,但聰實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人」的特寫後,初次要求狂兒收下這份「禮物」,經過店員送餐後的停頓,狂兒才說「我會努力的」。

 

  這是兩人一貫的互動──互相攻防。

 

  然後事隔四個月來到第9話的烤肉聚餐,對話可以分成三個層次:第一層是先聊岡田的突襲,這件事明顯令聰實感到不安,穿的衣服與早上的不同,「你愛我嗎?」「不曾愛過。」的「邁阿密」對話帶入問起雅紀的事,接著聰實拒絕夾過名片的夾子,狂兒說:「(拒絕也)別擔心,這裡還有很多夾子(選擇)。」第二層是從夾子提到狂兒的侄子,在路上遇到也認不出來,「不要緊,過得好就好了。」聰實沒有問出「我也是(不再見也沒關係,過得好就好了)嗎」,而是再次提到「禮物」下個月會給你,以後就最好不要再見了,「我也得為成為普通的大人做準備,普通人又不會被不認識的人拍照片之類的。」這也是試探/自我提醒,聽在狂兒耳中,就是「你會妨礙我成為普通的大人。」同樣是用傷害包裝在意。聰實問不出狂兒的在意,即使加重力道亦然,甚至狂兒輕描淡寫的「明白了」之後,聰實感受到彼此其實相當疏遠,忽然對「吃霸王餐」感到不好意思,絕望之際,才在臨別時從背後抱住狂兒──正對面的時候無計可施,只有狂兒無法馬上防禦的背後,聰實才有辦法直接表達、進而確認自身的情感。然而主動去抱一個可能對自己無意、自己也說不上尊重的同性,會覺得「噁心」與「難以理解」是當然的情緒反彈,這是他自我認知還未得到結論、以及受父權(狂兒)價值觀影響,抗拒「展現脆弱」的證明。 


 

  在《去唱卡拉OK吧!》原作裡,由於黑道成人與國中生的權力差距,聰實無法拒絕狂兒的要求,他的容忍和自我說服都是他用來面對狂兒這個黑道&成人的「防禦」,這個習慣延續到《去家庭餐廳吧。》變得更加複雜,甚至可以說,聰實不自覺學習了狂兒「反作用形成」的防禦方式,一旦在意或受傷就會發動攻擊去掩飾,比過去更堅固的相處模式使兩人無法敞開心扉展現脆弱或情感,只能彼此攻防。加上正因彼此在意,狂兒有「身為黑道」的自覺,比過去隱藏得更深,聰實普通大學生的身份,成為決定這段關係的關鍵,他們的社會權力關係,會因為年齡增長拉開距離,而且只會愈來愈遠,卻又可能因為狂兒的黑道身份而毀滅──除非聰實惹到了黑道世界的人或犯罪者。某種程度上,是狂兒在卑微的讓聰實決定他們的關係,而且他沒有前進的資格和(情感上的)能力

 

  回到翻譯訪談裡,提到和山老師塑造角色的過程:

 

  和山やま老師沒有明確界定他們之間的關係。他說:「這些角色雖然是我創造的,但我也正以第三者的視線看待他們。我現在還不能斷定他們之間的關係,希望讀者們也能帶著各種想像來看就好了。」
  首先塑造角色,然後想像角色內心的情感,並展開故事線。這是他的創作方式。「從一開始這就不是以聰實對狂兒有好感為前提的故事,我也是在創作的過程中才意識到了聰實的情感。」

 

  創作者應該都有這樣的經驗:創作的過程角色會自己「活過來」,會有自主性,儘管這種自主多少會因創作者本身的經驗而受限,例如同樣的角色,不同的衍生作者會因為自己的需求而強化某些特質,但無論如何,如果創作過程灌注足夠的設定與情感,角色會活過來。「聰實最初是和山老師為了狂兒創造出的角色」,但和山老師也承認在創作過程能意識到聰實的情感,這點大概是與人相處時,也會產生超出原本預計的感情相似吧。只是很可惜的是,因為原作是聰實視角,我們現在還不知道狂兒情感變化的過程,也就比較難去推測「為了狂兒而創造」的是哪一種層面──可能是相似,例如電影裡的狂兒、聰實(還包括聰實與學弟和田)能建立關係的共通點,就是「認真」;也有可能是相反對照,例如台影《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的張家漢與王柏德,對照彼此內在與外在的循規蹈矩與瘋狂勇敢;又或者是鏡子,去看對方是怎樣的一個人或需求,例如韓劇《非常律師禹英禑》的李濬浩就是依據先天有自閉症的禹英禑律師設計的角色,表現女主角較為特殊的情感需求,以及「貓奴與貓」的戀愛關係。

 

  但無論如何,原作的聰實對狂兒產生了非預期、可能超出創作者和山老師意料的情感,而狂兒從他的行動來看,對聰實可能也產生超出預計的情感。然而綜合以上情節分析,可以把這兩個人之間的障礙,由內而外去歸納:

 

(一)情感認知方面:

  狂兒的內在情感認知遲鈍,

  聰實的內在情感認知因為經驗不足以及遇到狂兒增加障礙。

 

(二)相處方面

  狂兒外在情感應對不及格,過去的情感經驗顯然沒有太多幫助(除了能感受到別人對他的好感),過去習慣被付出,長到40多歲才開始學習付出和把聰實當成對等的人看待;

  聰實沒有過去的情感經驗(不知道初戀是哪一類型,但應該無法用在對狂兒的狀況),對方幾乎接不住他的情感與情緒,狂兒的名字刺青這個最接近告白的表達也下意識避開。

  亦即這兩個人在《去唱卡拉OK吧!》對彼此傳達好感的時候,誰都無法接住並且好好回應;在《去家庭餐廳吧。》則是互相在意、假裝淡然的同時互相推拒與傷害。如果原作狂兒臂上的「聰實」刺青代表的是忠誠或愛情(在聰實看來可能是懲罰),那麼聰實原先想準備的「禮物」,就是要表達「我不需要你」(結束被懲罰的關係)。

 

(全文未完)


本文的完成,感謝噗浪上提供訪談與關鍵台詞翻譯的歌友:溫蒂、Yunkimyo、日上。


*註:標題出自詩人林婉瑜的作品

〈假裝〉

愛情來的時候

不要太慌張

表現得很鎮定

 

那麼

愛情走的時候

也就可以假裝淡然

好像

沒有真的損失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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