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湯麵

《一碗清湯蕎麥麵》（日語：一杯のかけそば），最常看到的翻譯就是《一碗湯麵》了，這是日本小說家栗良平創作的故事，1992年在日本被改編為電影，由名導演西河克己執導，每每看到這個故事都令自己動容不已。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這個故事是二十年前的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除夕夜發生在日本北海道朼幌街上一家叫「北海亭」的的麵館...

除夕夜吃蕎麥麵條過年，是日本人的傳統習俗，因此到了這一天，麵館的生意特別好。北海亭也不例外，這一天幾乎整天都客滿，不過到了晚上十點以後幾乎就沒有客人了。

平時到了淩晨，街道都還很熱鬧的，這一天大家都早一點趕回家過年，因此街上也就安靜下來。

北海亭的老闆是個憨憨傻傻的老實人，老闆娘倒是很古道熱腸，待人親切。

這一天除夕夜，等最後一個客人走出麵館，老闆娘正打算關店的時候，店門再一次輕輕地的被拉開，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小男孩走進來，兩個小孩大約是六歲和十歲左右，穿著全新的一模一樣的運動服，那女人卻穿著過時的格子舊大衣。

「請坐！」聽老闆娘這麼招呼，那個女人怯怯地說：「可不可以...來一碗...湯麵？」

背後的兩個孩子不安地對望了一眼。

「當然...當然可以，請這邊坐！」老闆娘帶著他們走到最靠近暖氣的二號桌子，然後向廚台那邊大聲喊：「一碗湯麵！」

老闆不禁望了望這母子三人，並且應聲叫著：「是，一碗湯麵。」

一人份只有一團麵，老闆多丟了半團麵，煮成了滿滿的一大碗，老闆娘和客人都不知道。

母子三人圍著一碗湯麵吃的津津有味，一邊吃，一邊悄悄地談箸：「好好吃喔！」哥哥說。

「媽，您也吃吃看嘛！」弟弟說著，挾了一根麵條往母親嘴裡送。

不一會兒吃完了，付了一百五十元，母子三人同聲誇讚：「真好吃，謝謝！」並且微微鞠了一躬，走出麵館。

「謝謝你們！新年快樂！」老板和老板娘同時這麼說。

迎接過新年，北海亭的生意仍然很興旺，每天忙著忙著，不知不覺地很快又過了一年。

又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這一天了。比去年除夕更忙碌的一天終於結束了，過了十點，正想打烊的時候，店門又輕輕地被拉開，進來了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小孩。

老闆娘看到那件過時的格子舊大衣，馬上想起一年前夕夜的最後的客人。

「可不可以...給我們煮碗...湯麵﹖」

「當然，當然，請這邊坐！」老闆娘一邊帶著他們到去年坐過的二號桌子，一邊大聲喊：「一碗湯麵！」

「是...一碗湯麵！」老闆一邊應聲，一邊點上剛剛關掉的爐火。

「喂，煮三碗給他們吃好不好﹖」老闆娘偷偷地在丈夫的耳朵旁說。

「不行，這樣做，他們會不好意思的。」丈夫一邊這麼回答，卻一邊多丟進半團麵。然後站在旁邊，一直微笑著看著他的妻子說：「你看起來挺呆板的，心地倒還不錯嘛！」丈夫默默地煮好一大碗湯麵交給妻子端出去。

母子三人圍著那碗麵邊吃邊談，那些對話傳到了老闆和老闆娘耳裡。

「...真好吃...」

「今年還能來吃北海亭的麵，真不錯！」

「如果明年也能夠再來吃就好了...」吃完付了一百五十元，母子三人又走出麵館。

「謝謝！祝你們新年快樂！」望著這母子三人的背影，老闆夫婦反覆說了幾次。

第三年的除夕夜，北海亭的生意仍然非常好，老闆夫婦彼此什麼都不講，但是過了九點半，兩個人都有點不安起來。

到了十點，店員都回去了，主人急忙將牆壁上的價目表一張一張往裡翻，把今年夏天漲了價的「湯麵一碗二百元」那張價目表，重新再寫上一百五十元。

二號桌上面，三十分鐘前老闆娘就先放上一張「預約席」的卡片。好像有意等客人都走光了才來似的，十點半的時候，這母子三人終於又出現了。哥哥穿著國中制服，弟弟穿著去年哥哥穿過的稍嫌大了點的夾克，兩個孩子都長大很多，母親仍然穿著那件褪了色的格子布舊大衣。

「請進！請進！」望著笑臉相迎的老闆娘，母親戰戰兢兢地說：「麻煩...煮兩碗湯麵好不好﹖」

「好的，請這邊坐。」老闆娘又招待他們坐到二號桌，趕快若無其事的將那「預約席」的卡片藏起來，然後向裡面喊著：「二碗湯麵！」

「是！兩碗湯麵！」老闆一邊應聲，丟了三團麵進去。

母子三人一邊吃麵，一邊談著話，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站在廚台後面的老闆夫婦也跟著微笑。

「小淳和哥哥，今天媽媽要謝謝你們兩個！」

「謝謝﹖為什麼﹖」

「是這樣的，你們過世的爸爸所造成八個人受傷的車禍，保險公司不能支付的部份，這幾年來一直到現在，我們每個月都必需繳五萬元。」

「這個我們知道呀！」哥哥這麼回答。老闆娘一動也不動地靜靜聽著。

「本來應該繳到明年三月的，但今天已全部都繳完了。」

「哦，媽，真的嗎﹖」

「真的。因為哥哥認真地送報，小淳幫忙買、買菜煮飯，使媽媽可以安心工作，公司發給我一份全勤的特別加給金，因此，今天我把剩下的部份全都繳完了。」

「媽！哥哥！真是太好了，不過以後仍然要讓我繼續做晚飯。」

「我也要繼續送報紙，小淳，加油！」

「謝謝你們兄弟倆，真的謝謝！」

「小淳和我有一個祕密，一直都沒跟媽媽說。那是...十一月的一個禮拜天，小淳的學校通知家長要去參觀教學。小淳的老師還特別附了一封信，說小淳的一篇作文被選為全北海道的代表，將參加全國的作文比賽。參觀教學的那一天，小淳要親自朗誦那篇作文。那封信假如被媽媽看見了，媽媽一定會向公司請假。所以小淳偷偷的把那封信藏起來了。我是聽小淳的同學說起，才知道的。因此，那一天我代表媽去參觀了。」

「真有這回事﹖那後來呢﹖」

「老師出的題目是『我的志願』，小淳是以一碗湯麵為題寫的作文，還當眾朗讀這篇作文。一聽說是一碗湯麵，我馬上知道是寫北海亭的事。我心想，阿淳這傢伙怎麼會寫那樣丟臉的事﹖作文還寫說，爸爸車禍死了，留下很多債務。為了還債，媽從早到晚拚命工作，連我每天早晚認真送報的事，弟弟也全都寫出來了。他還寫著：『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我母子三人共同吃一碗湯麵，三個人只叫了一碗湯麵，麵店的伯伯和伯母竟然還向我們道謝，並且祝我們新年快樂！那聲音好像在鼓勵我們要堅強、勇敢地活下去！』，因此，小淳決定長大以後要開麵館，當日本第一的麵館老闆，也要對每一個客人說『加油！』『祝你幸福！』『謝謝你！』」

一直站在廚台裡聽他們對話的老闆夫婦突然不見了蹤影。原來他們蹲下來，一條毛巾一人抓一頭，拼命擦著不斷湧出來的淚水。

「作文讀完了，老師說：『小淳的哥哥今天代表媽媽來了，請上來說幾句話。』」

「真的﹖那你怎麼辦﹖」

「因為太突然了，剛開始時不知道要說什麼好，我就說：『謝謝大家平時對小淳的關愛。我弟弟每天必須買菜、做晚飯，常常會在團體活動的中途急忙跑回家，一定給大家添了許多麻煩。剛剛我弟弟讀『一碗湯麵』的時候，我曾感到很羞恥，但看見弟弟挺胸大聲讀『一碗湯麵』的神情，我想起會感到羞恥的那種心情才是真正的羞恥。那時候...媽媽只叫一碗麵的那種勇氣，我們兄弟絕對不會忘...我們兄弟一定會好好努力，好好照顧我們的母親。今後仍然拜託多多關照我弟弟。』」

母子三人悄悄地握握手，拍拍肩，比往年都快樂地吃完過年的麵。付了三百元，說聲：「謝謝！並且鞠了躬走出麵館。望著母子三人的背影，老闆娘好像做個一年的總結束似地大聲說：「謝謝！新年快樂！」

匆匆又過了一年。

北海亭麵館過了晚上九點，二號桌上又放了一塊「預約席」的卡卡片等待著，但是那母子三人並沒有出現。第二年、第三年，二號桌仍然空著，母子三人都沒有再出現。北海亭的生意越來越好，店內全部改裝過，桌椅也都換了新的，只有那張二號桌仍然保留著。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許多客人都覺得奇怪，這樣問。老闆娘就講述關於一碗湯麵的故事給大家聽。

那張桌子放在中央，對自己好像也是一種鼓勵，而且說不定那一天那三個客人還會再來，希望仍然用這張桌子來歡迎他們。

從此那張二號桌變成了「幸福的桌子」，經由客人一個個傳去。有許多女學生好奇，為了看那張桌子，專程從老遠的地方跑來吃麵，大家都特別指定要坐那張桌子。

又經過了很多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北海亭附近的商店主人，到了除夕這天打烊以後，都會帶著家眷集合到北海亭來吃麵，一邊吃，一邊等著聽除夕的鐘聲，然後大家一起到神社去拜拜。

這是成了五、六年以來的習慣。

這一天過了九點半，先是魚店夫婦端來一大盤生魚片，接著又有人斷斷續續的帶酒菜來，經常都集合了三、四十個人，大家都很熱絡。每個人都知道二號桌的由來，雖然大家嘴裡什麼都不講，但是心裡卻想著那「除夕的預約席」今年可能又會空空地迎接新年了。

有人吃麵，有人喝酒，有人忙進忙出準備菜餚，大家邊吃邊談生意上的話，又如海水浴的事，最近添了孫子...無所不談，眾人打成一片，就像一個大家庭。

過了十點半，門突然輕輕地被拉開。所有人都停止了談話，視線一起朝向門口。兩個青年穿著筆挺的西裝，手上拿著大衣走進來。大家鬆了一口氣，繼續恢復熱鬧的氣氛。

老闆娘正準備說「抱歉，已經客滿了」拒絕客人的時候，有一個穿著和服的女人走進來，站到兩個青年的中間。店內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聽那穿和服的婦人慢慢地說：「麻煩...湯麵...三人份...可以嗎﹖」

老闆娘的臉色馬上就變了，經過了十幾年的歲月，當時年輕的母親與兩個小孩的形象，和眼前這三個人，她努力地想在瞬間把他們重疊在一起。廚台後的老闆看傻了，手指交互地指著三個人：「你們．．．你們．．．．」地說不出什麼話來。其中一個青年望著不知所措的老闆娘說：

「我們母子三人曾在十四年前的除夕，叫了一人份的湯麵。受到那一碗湯麵的鼓勵，我們母子三人才能堅強的活下去。後來我們搬到滋賀縣的外婆家住。我今年已通過醫師的檢定考試，在京都大學醫院的小兒科實習，明年四月將要來札幌的綜合醫院服務。禮貌上我們先來拜訪這家醫院，順便去父親的墓前祭拜。和曾經當麵店大老闆未成，現在正在京都銀行就職的的弟弟商量，有一個最奢侈的計畫...就是在今年除夕母子三人要來拜訪札幌的北海亭，吃三人份的湯麵。」

一邊聽一邊微微點頭的老闆夫婦，目眶裡滿溢著淚水。坐在門口菜店老闆，把嘴裡含著的一大口麵用力咯一聲整口吞下去，然後站起來說：「喂，喂，喂！老闆，怎麼啦﹖準備了十幾年，等待的就這一天的來臨，那個除夕十點過後的預約席呢﹖趕快招待他們啊！快呀！」

老闆娘終於恢復了神志，拍了一下菜店老闆肩膀，然後說：「歡迎！請...喂！二號桌三碗湯麵！」

那個傻楞楞的老闆擦了一下眼淚，應聲說：「是的...湯麵三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