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18|閱讀時間 ‧ 約 41 分鐘

【霧端】13: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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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着時日推移,約會去處不再由重力異常而定,課餘時間、週末假期,無不是專屬世鋒和語芯的浪漫時刻,言明外星人與高世稜不受待見。

  獨個回家停在交通燈前,書包壓着校服背面悶出汗來,置身人車擾攘的雜聲中,世稜忽感腰脊發寒,如涼風穿透書包吹向浸濕的襯衣,在烈日當空下。交通燈號由紅轉綠,他卻僵立原地、垂頭不語,任由途人踏着急促步伐與他錯身,擱成殘影背景。得理不饒人的甜膩正在愚弄舌尖,白玉、黑糖,又有黏牙口感萌生,連手汗亦無故漸趨冰冷⋯⋯

  原想把鬱結丟開、變淡,偏有交錯感官在體內作梗,意外接通。

  驟來的涼風背刺,皆因世鋒偕同語芯進到地鐵站,出入口空調送風;甜膩源自兩人手持的珍珠奶茶,互相投餵,共用吸管吃下粉圓,白玉、黑糖,無外乎塑化劑和毒澱粉的味道切換;凝結杯上的水珠沾滿手心,溼透兩片幾乎全然相同的掌紋,隔空傳至。

  看見車站裏的違禁品告示牌,語芯頓覺不該在入閘前購買飲料,但也無妨,只要有世鋒陪着就不算虛度,齊踏上自動行人道。四肢健全卻不走路,非要在這慢得跟蝸牛似的輸送帶上罰站不可,純為放緩行程、喝完剩餘半杯,自顧自地大聲談笑,任由其他匆忙乘客截足先登。

  抵達月台的兩人坐在椅上小憩,剛巧塑料杯喝到見底,世鋒借意以手背輕觸手背,試探語芯願不願意在街上牽手,當指尖愈移愈近、快要交疊互握時,竟因聽見車站廣播而愣住,「列車即將到站,乘客請勿超越黄線⋯⋯」

  眼見女生正想起座,男生立刻叫住,胡扯自己還沒喝完的爛藉口,這頭說要等下個班次才登車,那頭趁勢牽起了手。連隨月台幕門閉起、列車加速開走,燈光從車廂門窗中滲透,劃過斑斕徑跡,勾勒出候車椅上十指相扣的手影。

  每有波瀾便胡思亂想的語芯,近來總把內心劇場全都衝口而出,既是秉着只要你不尷尬、尷尬就是別人的硬道理,亦是在無意間寄予無比信任。

  「我問你喔,就接觸面積而言,牽手怎麼會比擁抱還害羞,這完全不合理!」

  「擁抱的時候還穿着衣服,牽手是直接的肌膚接觸⋯⋯」

  單純基於邏輯回答,話聲剛落才驚覺此言並不單純,世鋒睜大眼睛、急於澄清,不料旁邊的語芯己瞇眼斜睨着他,猶在鄙夷這個衣冠禽獸,逐抬眼猶豫、似笑非笑地、慎重考慮的別過頭。

  不過就是揣摩交往多久、該親密到何種程度的戀愛進度條,世稜大可自我安慰,人類從不真正觸摸彼此,只是構成形體的原子核周邊環繞着負電子,當外來電子與原子軌域產生排斥反應,造就了觸摸的錯覺。奈何隔閡不是不親密的理由,當世鋒牽着語芯時,世稜能緊攥手裏的只有背包肩帶,其塑膠插釦的三叉壓迫手掌,自虐形成瘀青,偏又沒能掐斷聯繫。

  為何決意成仁之美的,還要眼饞人家的粉紅轟炸?無解,愛本就是捉襟見肘的狼狽。


  時刻謹記要阻隔心電感應,否則有損隱私,世稜已連續數天不能放鬆,繼以惜食義工計劃為由迴避和雨順共餐,現在還要替大哥夜歸編造藉口,盡是使他無所適從的破事。

  這夜世稜如常身穿襤褸的學生裝,在街上孤身晃蕩,肚餓了便走入便利店,從冷藏展示櫃中取出兩個御飯團,餡料、鹹甜,統統無所謂。晦氣地結帳,好像跟白醋飯有仇似的丟進微波爐內,「啪、勒」兩聲,三角飯團崩成四角糭子,預設好時長及溫度,按鍵指令機器發送輻射波長,給它們來個大焦熱地獄。

  昏黃燈泡亮起,映照着爐腔玻璃盤上慢轉的飯團,疑有催眠作用,忽爾,燈泡顏色漸變成熾烈的艷紅。站在爐子前的世稜不由歪頭盯視,逐抽了抽鼻子,竟嗅見濃烈嗆人的辛香,難道是微波爐故障、連帶他的晚餐也叮壞了?

  「叮——」當世稜這裏的微波爐響起提示音時,城市別處的餐廳門上掛鈴,正好因世鋒和語芯內進而嘹亮,「叮⋯⋯」

  驟來的燈泡赤化,皆因餐廳天花板懸着火紅燈串,及辣椒造型玩具掛飾,再看仔細些,還搭了個不太合群的舞台鏡球,朝四面八方折射緋色;辛香源自店內的印度菜式,肉荳蔻、胡蘆巴籽、八角、黑胡椒,無不是爆炒時鍋氣煙燻的刺鼻佐料;微波爐與門鈴鐺的餘音線,竄入四瓣幾乎全然相同的耳廓,再度接通。

  張口仰視這熱情絢麗的夢幻景象,語芯坐在卡座疑問,向來不愛吃辣的世鋒是如何知曉此地。

  男生或許不愛吃辣,但愛上了愛吃辣的女生,假如待會上吐下瀉,那就只好當是家門不幸,屁話真多,就是不肯直奔重點。非要語芯急得跺腳追問不可,世鋒才搔着頭招供,表面看來自己是個見多識廣的萬事通,實情是下了很多實地考察的苦功,這裏腦洞大開的裝潢足證老闆是純正印度漢子,估計能吃上正宗的印度菜吧。

  以往神通廣大的尊貴主席,怎會變得如此好欺負?直接勾起語芯的女攻傾向,貪玩打賭,向侍應下單「魔鬼椒辣度」的咖哩蓋飯。對於印度人疏忽衛生、徒手入鍋煮食的刻板印象,世鋒少不免感到忌怕,恰巧這間店的上菜速度飛快也讓他心生狐疑,反倒是語芯覺得好笑,總之佳餚吃不死人就行了。

  畢竟女生是成天弄得滿身顏料的藝科生,對於何謂骯髒,與男生有着不同的標準。逞強的世鋒只好接受挑戰,舀飯入口,板着臉想要做到面不改容,但還是禁不住大口喝下芒果椰奶昔,逗得語芯捧腹大笑。

  「你知道嗎,辣,是痛覺來的,我都嚐不出原來的味道了⋯⋯」

  「再給它點時間吧,要去適應它,到時候反而會把食物的滋味放大。」

  吃辣能放大滋味的原理,世稜都懂,不過就是促進唾液分泌、促進食物份子溶解、促進它們擴散至味蕾的所有角落,正如痛能把愛放大。連白燈泛藍的冷藏展示櫃也淪為緋色,世稜待在便利店的櫥窗小桌子前,手持飯團大口啃咬,眼前景物皆為血霧,紅着眼眶、滑落淚珠,我才不要傷春來又悲秋去的,真的只是太辣、太辣而已⋯⋯


  「哥,我瞭解到,這頭家要是沒有你,早就散了。」弟在遺書上寫道。

  事關雨順拆穿了兄弟的謊言,壓根沒有惜食義工計劃,先是端着茶杯、極力游說世稜喝下能治百病的雙氧水,再把世稜摁在牆上強灌,還望兒子諒解老爸用心良苦。有別於小時候,這回他有力氣把負親大人推倒了,慌得奪門而出。因此他想以自行抉擇的方式死去,振臂站在天台邊緣,放眼晴空萬里,確實是個赴死的好日子。

  我能像你替我對抗霸凌、將棕色顏料澆在頭上那般帥氣嗎?恐怕不能。我好不容易才領略到陰謀陽策的意義,因為世界不講道理,所以你無論如何都要當個兩面派,對吧?可惜我比不上你,我受不了了⋯⋯

  置身萬丈高樓上、在清風空拂下,忽感擁擠,前頭的藍天白雲傳來鐵柵欄門的開關聲,肩膀霎時輕巧,似是剛把行囊卸下。取而代之的是壓肩安全杆,兩腿輕浮,如有神秘力量正在逼着世稜揚升,皆因這天是週末假期,世鋒和語芯乘坐主題樂園的機動遊戲,行囊暫放在職員旁邊的儲物籃裏。

  情侶握住彼此的手,任憑座椅循着滑軌升至塔頂,提心吊膽地,不知抓鈎會在哪刻鬆開,譬如,現在,「呀——」

  猝不及防的自由落體,教世稜跨出腳步,踏空跌落,突然間加速的淨力作用於人體,撼撞地面,「嘭——」

  假如親密接觸是排斥反應、痛覺是具有擴散作用,當矛盾力量在體內蔓延至深入骨髓,那就從高處墮下,看能否仗着地球重力把它搖走,或至少摔個粉碎。樂園高塔的升降座位減速停下,經鐵柵欄門離去的語芯嚷着想再玩幾次,反觀世鋒正拍胸喘氣,搖手示意先讓他歇息片刻,彷彿摔了人生中最痛的跤。

  礙於雙胞胎輸血症,弟弟腦癇眾所周知,哥哥容易併發心血管病卻是秘密,但這未曾體會過的錐心絞痛,到底甚麼回事?忙着整頓呼吸的世鋒,無暇臆測這陣痛,或許源自世稜在遠方心碎,只知道撕心裂肺⋯⋯

  見狀的語芯速即從旁攙扶,坐到附近的花叢石壆,遞予電解質飲品讓他潤喉。

  「阿鋒,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問吧。」

  「有件事我想了好久,如果你同阿稜有感應的話,那我,不敢和你親密接觸⋯⋯」

  「怎麼啦?你怕他會佔你便宜嗎?就算他真的對你有非份之想,他也不會這樣子對我,我對我弟有信心。」

  「但你不是說除了同意不同意,還有其他因素嗎?」語芯還沒說完,目光就循着挺胸站起的世鋒上移、緊抿着唇,被男生的身高差壓過了話尾,連女生身量也打八五折。拿回主導權的世鋒,泰然自若地瞥眼打量着語芯,似把情懷心思都給看透,壓低嗓音問道:「如果像這樣呢,你覺得夠不夠親密?」

  凝視世鋒正朝着自己小嘴進擊,語芯羞得小鹿亂撞,下意識地閉起眼睛。

  兩唇相觸,鼻尖生澀地磨蹭着,吸入戀人呼出的暖空氣,以沫相濡。

  被掬起的臉頰登時通紅,語芯可沒想過在眾目睽睽下獻出初吻,舌根輾轉難耐,到真的分隔開來又意猶未盡,只好迷糊睜眼,呆望着男生自鳴得意的笑容。

  「如果你需要保證,我就會向你保證。」世鋒捏了捏女生的耳垂,雖做着淘氣的舉動,但也露出不同於往常的嚴肅神情:「我比我弟堅強,因為保護他是我的責任,所以是必須的。」逐摸了摸女生的頭,偏袒着、寵溺着、捍衛着:「可是我也有責任保護你,我不容許任何人、任何事介入我們之間。」

  當世鋒在主題樂園、伸手搭在語芯的頭上時,世稜則跌在天台外沿的石矢建檐篷上、癱躺着向天伸手,連尋死的勇氣都欠奉,還想要捉緊太陽。日輪,形似當年在衣櫥牢籠向他施予安撫的光球,變得遙不可及,暮光正在消散⋯⋯

  夕陽西下,童年時那位守護天使,不復存在。

  「不是這樣的,哥,我感受到,我真的、全都感受到⋯⋯」


  倘若你有意無意地,感應到親兄弟與女友的繾綣、纏綿,那算不算是衿兄弟?

  確診單相思的自我隔離政策告吹,屈辱和悲傷轉化成憤怒,就當是支持自己前進的動力,這是為何世稜來到校舍三樓、聘外籍老師授教英語會話的「多用途室」。尺寸比普通教室小半截,到處皆是把學生當幼兒的繽紛裝潢,還堆滿歐美小說和電影光碟,使得環境更加局促。

  不過人們並非在上英語課,而是每週兩天、趁放學時段借予「棋藝學會」相聚對奕的場所,逾十名學生待在此處,包括現任學生會幹事的丸子頭,和屢遭欖球校隊欺負的菇頭男。

  趕在同學切磋交流前,丸子頭端來中型白板走到人前,板上繪有條形統計圖,展示學會成員的參賽往績。看來這位棋藝爛透的掛名會長又想來場勵志演講,同學們姑且賞臉坐下來聽,原來繼上回獲獎已是前幾屆的學長學姐,所謂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的靜好歲月臨近尾聲,再沈迷玩狼人殺、不精進棋力的話,校方節省開支的大斧必向棋藝學會劈下。

  開宗名義地訂立目標了後,同學們賴皮嬉笑着託付菇頭男,事關白板統計圖上,他的欄目遠超於其他成員,在學界象棋賽事的積分編排位居中上游。雖然算不上強中之強,但肯定有些斤兩,至起碼勝過不少業餘棋手。

  獨坐尾排的世稜佯作合群鼓掌,但作為非會員的稀客,加上板着撲克臉,此舉猶如在向眾人昭告自己的存在,與他哥相熟的丸子頭招手致意、志同道合者永不嫌多。倒是菇頭男態度不太踴躍,只敢坐得老遠,搖頭謙稱大家過譽,估計還在為將人騙到雜物室挨打而羞愧⋯⋯

  這裏真是個好地方,居於校園金字塔上層的丸子頭,與壓在最底層的菇頭男,竟能在棋藝學會不分貴賤地融洽相處。正如你在遊戲裏可以是狼王、守衛、紅帥、黑將,同學也能拋開交友圈的對立、人氣高低,建立起了中立地帶。

  阿不就很有愛,笑死,世稜正想摧毀些美好的事物。

  等到丸子頭把會務交代完畢,學員打開棋盤,各自實戰練習,誰知世稜不問可否就坐到菇頭男面前,自顧自地擺放棋子。當菇頭男開口婉拒、指出須按照積分排序對奕才有進步時,世稜若無其事地說:「你拿紅棋,讓你兩先。」

  「哇——!」周遭耍廢的人聞言起閧,湊過來看熱鬧,這麼囂張難道是來踢館的嗎?

  除了是學生會主席的雙胞胎弟弟、性格陰暗孤癖、患有癲癇這些印象之外,大家對世稜的認識少之甚少,只是偶爾記起他也是個理科全才,到底與本學會的台柱子較量,會是誰勝誰負?

  受到同儕壓力驅使,菇頭男鮮有地不遵守等級分,為了挽回面子接受挑戰。

  既然有先手優勢,那當然打當頭砲,迅猛進攻,看到世稜把馬移至中路後,便知是對屏風馬,令菇頭男信以為穩操勝算。殊不知世稜進車佯攻三七綫,以車兌換馬砲,頓挫、封鎖、引離,破局成消耗戰,最終雙卒侵入九宮,來個二鬼拍門將菇頭男絕殺。

  等不及菇頭男在敗局的驚詫中回神,世稜便已着手擺棋、爽快打第二盤:「再來。」

  緊接着三局,無不在推倒菇頭男的弈棋經驗,譬如走「飛相局」的人,通常深思熟慮很久才下手,但世稜下棋落子極快,看似漫不經心的。這頭以「敢死砲」爭得先手,那頭以「瞎眼狗」快速出子,盡是些怪招,甚至讓人懷疑這傢伙壓根沒在背誦棋譜,全憑天賦在下棋⋯⋯

  靠直覺行動的同時充滿計算,棋盤格成了地雷陣,他刻薄而惡毒,不滿足於秒殺,非要設法將你拉入藝術殘局不可,延長你的死亡過程。

  起初目睹菇頭男敗北,同學還不知事情的嚴重性,打鬧着向不爭氣的台柱子大喝倒彩,至於心繫學會存亡的丸子頭則暗喜振奮,欲拉攏世稜參賽以創佳績。但見連輸四局的菇頭男已無心戀戰,頹喪感全都表露在肢體語言上,垂頭、駝背、小腿屈至椅子下,令那些隔岸觀火的同學都看不順眼,丸子頭唯有傳手機短訊予世鋒,恐怕只有他哥能治得了他。

  「實力太懸殊,改天再來吧!」、「阿菇,你不用證明甚麼⋯⋯」、「這麼厲害怎麼不去職業賽?」

  任憑眾人怨聲四起,世稜置若罔聞,得寸進尺地想要來第五盤,擺好棋盤,儼然問道。

  「那天你利用了我的好意,還跟我說『只有這樣做,他們才會放過你』,那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我不會放過你?」

  「我只是做出、當下所能做的最好決定⋯⋯」菇頭男抬手擦淚。

  「對,這是理所當然的。」世稜臉色煞白毫無表情。

  有別於素人作閒時消遣,能使別人對菇頭男刮目相看、賦予他活力、讓他不至於只當個失敗者的擅長之事,就是象棋。而今竟在棋盤上被單方輾壓,無法接受任再努力也跨越不了的鴻溝,僅餘的小天地已然淪陷,他憤而把棋子掃落在地,惱羞站起身來。

  「啪!」乾瘦見骨得手掌猛地拍案,懾得菇頭男僵住,嚇阻住他的去路。

  整個房間頃刻肅靜,同學大抵猜出兩人曾經結怨,但先別管誰對誰錯,還有其他人很珍惜這個棋藝學會,不容得外人在這裏私了。趕在有人挺身替菇頭男抱不平前,世稜模仿着大哥的輕佻口吻,言明自己亦下了很多實地考察的苦功,報上其住址威脅道。

  「仁興街唐四樓的月租劏房,要我帶着棋來家訪嗎?」

  「夠了⋯⋯」家境窮困到住劏房,也是阿菇不願宣之於口的事。

  原想等待世鋒調停的丸子頭,再也忍無可忍,氣得掖起衫袖,步履急促地前去驅趕時,乍見世稜把臉轉來緊盯着她、讀出導入法關鍵詞:「我覺得很有趣。」這意義不明的短句疑有催眠作用,直教女孩止步,略感頭腦昏沉,如聽候差遣般愣在原地。

  「你任勞任怨地為我哥做事,卻不知道你的大腦被動了手腳。」

  礙於缺欠某種固定頻率,例如擺動懷錶,或在指背上翻滾的硬幣,丸子頭在晃眼間便從恍惚中驚醒,唬得寒毛直豎。奈何未及世稜透露更多催眠訣竅,多用途室門板正被推開,生鏽門軸刮出刺耳聲響,「嗞嘎——」

  推門而入的世鋒,立刻引來了眾人注目,他以笑遮羞問道:「我錯過了甚麼?」

  在場人的表現就似迎來救星,陸續緩過氣來,隨主席駕臨而至的氣氛舒緩,證明漂亮特權確實存在。雖是同卵雙胞胎倒模的五官輪廓,但漂亮與否還涉及談吐、舉止、裝扮、造勢諸項條件加成,哥哥如諜戰片主角似的俊美,弟弟如怪物片反派似的醜惡,這些從未變改。

  剛巧座椅背向門口的世稜,暗自焦躁地緊閉雙目,不甘連最後的出氣口也被堵上。

  還在狐疑自己會否真的遭到洗腦、蒙在鼓裏的丸子頭,權衡輕重後,把持着理智,先上前對世鋒耳語,將他弟鬧事的始末告知。順道拆下代表學生會的徽章胸針,塞到世鋒手裏提出辭請,顯然是對人際關係產生信任危機。

  「哦。」世鋒淡然回道,沒在挽留,側身別過了丸子頭。眼看滿地狼籍,他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去、單膝下跪,將紅黑雙方的逐枚棋子撿起。人家好歹也是尊貴的學生會主席,同學紛紛湊前彎腰自薦代勞,倒是他微笑着婉拒:「交給我。」

  掬着棋子的世鋒,使眼色要菇頭男讓道,逐坐在世稜面前。

  「求你了!」世稜嫉怒難耐,擱在桌案的手攥成拳頭:「就這次,不要管着我。」

  「弟,這完全不像你⋯⋯」世鋒蹙眉,納悶從前急公好義的親弟去哪了。

  換來竟是世稜的嗤笑,不屑地撇過眼楮:「哈!難道你就是好人好事代表?」

  平常都是大哥在熱嘲冷諷,這下如照鏡子般,令世鋒明瞭自己有多討厭,他長歎口氣,收斂起銳氣,始終正眼看待着對方。謙讓非關強弱,而是弟你總能看見哥我看不到的東西、希望,我需要你安好。

  「我想你做得更好,因為要是哪天我出了差錯,你是我的方向感⋯⋯」

  說到這份上了,世鋒自問已經放軟身段,可惜世稜仍在賭氣的側過頭去,怕是馬耳東風,乾脆擺出強硬姿態,將雙方軍力放在棋盤上。當哥的甚至讓老弟掌持紅帥,自願擔當黑將後手,深諳彼此不相伯仲的他,搓手擦掌,略顯緊張,神色凝重提出打賭。

  「一局,如果我輸的話,我自己走、你想怎樣就怎樣;如果我贏的話,你跟我走、我們把話攤開來講清楚,好嗎?」

  「說話算話,不能反悔。」

  「絕對。」


  即夜在海旁碼頭,雙胞胎冒着濛濛細雨,乘海風、喝啤酒,目送支架反起的殘破雨傘,像枯萎的死花,隨風滾動而過。毋庸置疑,世鋒在棋局中得勝才共赴此地,但不同於往日安靜下棋,這回哥哥話術頻出、干擾弟弟思考,使得落敗的世稜無法心服口服,偏又不可否定賭約⋯⋯

  他倆沒穿雨衣,溼透的襯衫襟前肌膚隱現,不顧儀態地鬆開領帶,自願蹚這渾水,所謂紅顏禍水不都是男生得失心作祟嗎?別把罪責推卸在女生身上,有錯就要認,被打要立正,有意見當面直說,劃定楚河漢界就別鬧小孩脾氣。

  「語芯說看到我寫的情書,」世鋒坐在栓船墩子上,餘光瞄向身旁席地的弟弟:「是你寫的嗎?」

  若非女友提及此事,世鋒可不知道兄弟間的心意相通,相通到連心上人也相同,假如早些發現,他決不故意遺下大批行李以製造表白時機,乃至在世稜看來是如此先斬後奏。聽見哥哥自認有失妥當,世稜未肯開口,舉起酒瓶便往嘴裏灌下,默然抽搭鼻子⋯⋯

  「我冒認了,我說那封情書是我寫的。」

  事已至此,世鋒唯有站穩立場,他似乎認為拼命照顧弟弟那麼久,該是時候輪到自己被嬌慣着。而即使此刻有萬句乞討在哥哥腦中響徹,除非用上感官剝奪道具,否則他亦羞於啟齒,才令衝口而出的說話聽起來像最後通牒、不近人情。

  「我們之間沒有芥蒂,是嗎?你能接受現狀,對吧?」

  就算有時候,世鋒只管自說自話,世稜還是會順從兄長的意思,毫無保留地。

  「嗯⋯⋯」

  「你能找到更適合的人,我也要為你出謀獻計。」

  「嗯⋯⋯」

  「但這是我的選擇,也是語芯的選擇,你會支持我們交往嗎?」

  口腔裏的辛甘漸趨平淡,不過就是雨滴掉進瓶口,將酒水稀釋,這不正好符合這次交談的用意嗎?突破些瓶頸,沖散些苦澀。很好,世稜知道自己的位置,他總是被逼要知道自己的位置,畢竟世鋒才是坐在栓船墩子上、高出半個身位的那人。

  「我會。」他交出當弟該有的標準答案。

  「弟,我贏下了那盤棋。」世鋒跨下墩子、紆尊降貴地坐到地面上,摟着世稜的肩擁入懷中,連內疚都倍覺自私,又再開了瓶酒:「但你各方面都贏過我了⋯⋯」

  無需其他言語,世稜真的非常感謝,撒謊成性的哥哥能向他表露心聲;世鋒真的非常感謝,偏執成狂的弟弟能為他埋藏心願,幾乎算是榮幸。然而就如心電感應原理,能否堅守界限,不僅視乎雙方意願程度,還得丈量意志強弱和感覺大小等參數,時刻刺探愛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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