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床無框，情海無岸：《破浪男女》

　　《破浪男女》演約砲，水下群交，ＢＤＳＭ、３Ｐ，在人與人的關係中填滿心裡的那個破，在情潮裡載浮載沉讓人滅頂的那層浪。心動的最初，純愛的開始，說是初戀的亡靈糾纏，並非初戀對象有什麼魔法，而是因為「初」，不懂得進的分寸，退的智慧，初次用自己的眼睛確認在另一個人的眼睛裡看見自己，那樣的著魔與自我附著。

床沒有框

　　網路世代每個人都有多重身份。「小綠老師」（劉主平飾）是每日滑約砲軟體、火星來的女孩，是警察姐姐，是還沒有置換性別前、跳進消毒中的泳池救起初戀男孩的人魚公主張家福。對方教他用虎口練習接吻，然後初吻，對方說：「如果你是女生，我一定會很喜歡妳。」這句，大概是異男忘、異女忘裡必定中過的魔咒，以為是無望夜裡洩露的曙光，其實是「我不行」、不可能復亮的末日，要至少經歷過一次才會明白，需要的勇敢有，但不多。張家福有足夠的勇敢，她讓自己成為女人，在乎自己的妹妹形狀，即使回憶的泳池早已乾涸，她也在不存在的夢／存在的回憶裡載浮載沉，期盼著藉由性愛維持形狀的同時，有一天也能高潮來到南天門。單親霸陳健元（吳慷仁飾）是她尚在聯繫的固砲──現實裡是與妻子離異、女兒Lorraine不肯見他、貓咪布丁不肯給他抱的、貨真價實的單親爸，是操弄輿論、擅寫歌詞的地下寫手，而在約砲界，則是幾乎給每一位約砲對象煮過「馬賽魚湯」的情傷浪子，每一次都暈船期盼真愛的海王，想要「上岸」的男人。在被誣告與未成年少女發生性關係後，張家福在協助洗清罪嫌的過程，發現了他的另一個身份──不只是她的，初戀對象，還是她最愛網路純愛小說的作者「二等文豪」。

「誰派你來的？是緣份。」

　　兜來轉去，總是同一個，活像詛咒，也是命運，因為執著所以兩者皆是。單親霸和小綠的互動，一個是味精工廠細心體貼油腔滑調，一個自稱破麻專事吐槽，太多的水養不起蘭花，但會排一個多小時的隊帶多多鹹水雞一起吃。約炮是一壘，排隊買心中排名第一的美食一起吃是二壘，手牽手逛夜市是三壘，一起換床單、把養壞的蘭花帶回去重生，和知道彼此的本名大概就是本壘了吧？單親霸看到擴充陰道的假陽具，吃醋說「有了我還不夠」，標準男人忽略假的才能硬２４小時時時可用；小綠吃了馬賽魚粥，在浴室裡想和白Ｑ一起嘲笑他的暈，接著又因為一勝一敗──或者雙勝，或者雙敗──而接不下去。

　　對他們來說，打開身體很容易，對小綠來說尤為如此，在時不時長官會譏刺她原身的職場，日日約砲讓身邊有個可幹的男人更能證明她是個，想像中完美的女人，是個破麻，這樣匱乏、必須時時填充的自我認同。「如果你是女生，我一定會很喜歡妳。」有些跨性別者可能其實是，愛上同性，然而彼此無法接受，所以改變先被厭棄的身體，再去伸展可能會被接受的真愛。一如單親霸，純愛小說寫了一本無法再續，家庭失和，還有作曲填詞、網路輿論、養蘭可以控制。但情感如何控制，小綠認出單親霸，刻意與他恢復聯繫，讓他每天給她Morning Call，執行像是相愛的儀式感，即使她的身邊有不同的男人，但叫醒你的只有我，但願讓你上岸的也只有我。

　　即使他是讓張家福張開傷口的破，捲入情慾的浪。

「愛情故事裡都需要純愛的王子，對吧？」

　　或許小綠深謀遠慮，但怎麼謀怎麼慮也控制不到自己的心。什麼是純愛？小綠向白Ｑ述說了涼圓上岸的故事，對方不符合她外貌協會的標準，卻挾帶著緣份，解決了她長年便祕的問題，和還處理了屎尿成災的意外，事後絕口不提──所謂純愛，就是無論你有怎樣的缺口，對方都會願意接受你的一切糾結、醜陋與不堪，並為你清理乾淨，收拾殘局。

　　最純的，往往是最初。因為不懂進退，自我附著然後著魔。

　　當單親霸陷入與未成年少女性交的犯罪嫌疑，小綠為他修復硬碟尋找證據，也發現他就是二等文豪，兩人攤牌，單親霸強調「我是真心的」、「我是真的不在意，但是我希望你親口告訴我」反而顯得在意和動搖，大概味精加工慣了，真心話就像假的。「總之我是真的，我一直都是真的女人。」假的當真，真的變假，那場３Ｐ就是人魚公主小綠的破，挑戰王子的嫉妒心、占有欲，以及挑釁當年「如果你是女生」的遲疑與退縮，和用虎口練習後實現的初吻──張家福當了真，用假陽具對陳健元肛交，兩人隔著中間的男人十指交扣，將愛與恨、哭與笑在傾瀉後交給對方──揭開傷口，剝除偽裝，是極致的純愛，來到了南天門。想來之後小綠是，可以上岸了，她已非／仍是最初讓陳健元動心的人魚公主，但慶幸假陽具還是可以讓單親霸升到南天門，白玫瑰變成紅玫瑰，被幹死後的第二天從此做個好人。

　　「像現在這樣半夢半醒的最舒服了，不是嗎？想上岸啦？」

　　戀愛最夢，也最清醒。真假有無都認清，上岸與否就無關緊要了。

海沒有岸

　　白Ｑ（梁湘華飾）是喪葬業的總監，出身富裕，卻事事不能自主：所有意見被客人至上的服務業守則消弭，預算與婚姻都由家族決定則是豪門的必備；為了使企業擴張，即使有真愛也無法阻止商業聯姻；即使不情不願，還是得在鏡頭前穿著禮服，笑著抹去驟然落下的淚水，扮演最美的待嫁新娘。她的反叛與自主，就是工作時在佛像前與小綠聊色，以及約砲──ＢＤＳＭ。

　　白Ｑ也是困在過去戀情的亡靈，對方曾是她的外遇對象，原本是對方向她索愛，催她在性愛高潮時告白「say you love me」，她次次拒絕；但當她陷入其中，反過來要求時，對方早已無情，性侵了她，順便徹底斷絕了她與原本男友的關係。這段過往的痛苦使她必須藉由矇眼、束口、綁縛去想像與重歷，不是取樂，所以安全詞形同虛設，這樣的主奴關係換來的不是滿足，而是將空虛與痛苦具象化。UberDick陳為龍（柯煒林飾）是膠衣繩縛師，罩住臉孔、按照規矩給予白Ｑ想要的、逃離界線的痛楚，但在發現她暈過去時中止，最後還沒到的十五分鐘給予她出乎意料的、走音的慈悲──去過南天門後就會墜落地獄，但在地獄裡願意給予彼此的一點溫柔，有時正是濡濕對方的一口呼吸。

　　所以在表演裡藉由刺青認出UberDick後，白Ｑ刻意尋找，載了不會開車的陳為龍一程，知道他想挽回已經有孕卻打算中止一切的女友Ｎｅｋｏ，渴望與她一起建立家庭，但無論各方面條件都如其阿嬤所言「不如生塊叉燒」，沒有能力實現願望。兩個人在求不得的束縛裡，短暫的彼此慰藉，卻仍各自執著於亡靈。當白Ｑ在雨中試圖激起UberDick的性慾，想要撕下他的面罩，被對方狼狽逃離棄置原地──去除了本體，底下的情慾就一併消亡，如果愛有指向性，那時候的陳為龍還是指向有孕的前女友Ｎｅｋｏ；而白Ｑ的瘋狂只是想要進行確認與轉移的儀式──與那個人的最後一面是失控的愛，而非無情的性侵。失敗便在海岸線的崖間生死徘徊，獨自在手術房綁縛自己──怎樣的痛可以感受自身的存在，就去追求，即使瀕死，也是求生。當她拿下眼罩，看見陳為龍來過留下的頭罩，像是暗示她需要的是正視自身，而不是他這個人。而他最後騎著車，帶著淚與笑駛離前進，被橋淹沒。

重返人間 

　　片尾曲是「日本佛系音樂家」藥師寺寬邦所演唱的〈楞嚴咒－第一會〉，具有「未得戒者，令其得戒；未精進者，令其精進；未清淨者，令其清淨；無智慧者，令得智慧」的力量，楊雅喆導演在受訪時表示，這不但是出家人每天一早起來必須朗誦的經文，更有戒色、戒淫的效果。享色、享淫的純性，都是獨享的狂歡與自療，但若想要伸展自我的界線，進而察覺匱乏，往往會藉由被跨越、被選擇、獨占與被獨占來證明自己，與愛。如果沒有王子，如果無法收拾殘局就構成不了純愛，那麼揭露真相，所有的扮演就會破滅。去過愛欲高潮的南天門，或者墜落地獄，或者，重返人間。或許跨過自我界線之前，先認清自身的破與浪，明白彼此之間永遠無法跨越的隔閡，才能破浪前進，同時享受愛與孤獨並具共生、既短暫又永恆的美好與痛苦。導演的角度逼近極限，近乎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