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者、知名小說家李昂,1997年發表了短篇小說〈北港香爐人人插〉,因為知名女性公眾人物對號入座故事中的主角,引發軒然大波。當時年紀還小的我看到新聞,站在書店裡讀了這個故事。回想當時的心情,應該跟李安導演的梗圖一樣: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拖了好長一段時間,這次重新讀完25週年增訂新版之後,簡單分享一下我的心得。
〈北港香爐人人插〉的故事開始於一場政界婚禮的竊竊私語。黨外青年才俊江明台即將與在美新處工作的史麗麗結婚,婚宴現場同時也是黨外人士在戒嚴管制下難得的公開集會,擔心特務鬧場的氣氛緊張,然而現場有另外一種緊張的氣氛——江明台的前女友,被傳為「北港香爐人人插」,「表兄弟」可以坐四五桌的的知名女性政治人物林麗姿,可能會到婚禮現場鬧場。
相較於傳聞,(以二十五年後的觀點來看)林麗姿是個比想像中更為「保守」的女性。她年輕、有才華,在公共領域闖蕩的同時,喜歡有理想、有才華的男人。她和江明台剛認識就上了床,她一次只和一個男人保持關係,就像那些政治犯的妻子們那樣守候自己的男人,如果他們被政府抓走,她會是他在牢中自瀆時最清晰的性幻想。她在公共領域闖蕩,屢受歧視,她擔心江明台對她也有「她很隨便」的看法,江明台對她說「我只是覺得你比較活潑」。
但是江明台終究沒有與她結婚。原本告訴她的理由是,他擔心隨時會被政府抓進去;但他要結婚時,娶的卻是史麗麗。林麗姿在乎的男人一一離開她,她決定有所行動。
林麗姿做了什麼?小說裡沒有寫得很白,但是經過江明台(也許還有其他男人),她成為了反對黨的不分區立委。她在婦女團體的座談會上發表驚世之語:「用女人的身體去顛覆男人啊!」「女人為何不能以身體做策略向男人奪權?」
林麗姿總是上新聞,她用敏銳的政治嗅覺穿梭在議案之間,巧妙得來許多重大弊案資料。她在二二八事件的紀念會上獻歌,露出裸至尾椎的背部,說:「看透明化的歷史。」訴求是平反二二八、公開檔案,但是反對陣營的烈士之妻們忍不住罵她作秀,恬不知恥。
許多人罵她,而她只問一個問題:「女人為什麼不能用自己的身體來作為顛覆男人、贏得權力的策略?」
作為活在二十五年後的台灣女性,對公共事務也有一定程度的參與經驗,看這篇小說感覺很有趣味。相較於大眾社會,反對運動(現在的各類公民運動)中的性別平等狀況其實是比較差的。女孩們會幫忙革命男孩訂便當、打掃環境、處理庶務,直到有自覺的人登高一呼才「開始幫忙」,過了一陣子又恢復原狀。這個圈子的異性戀戀愛市場裡,性別議題的問題更為嚴重,有些女孩子是人人吹捧的「女神」,有些是一起做事的「哥們」,有些是豔麗的「蕩女」,有些則是不會受人青睞的「角落生物」。區分這些的是男性們的「凝視」,不知道為什麼,運動場域的男性之間自然而然便形成了一股共識。性別歧視是確實存在的,然而比起當年也很明顯的軟化了不少,或者更精確的說,女性擁有了比較多與男性對抗的武器,創造了另外一個女性視角的世界。
相較於當年,「蕩婦」們擁有更大的空間可以做自己,佔有高地者大部分也不再絕對是男性,擁有一定程度的學識、論述能力、群眾魅力,無論性別為何、性傾向為何,都有機會在公共領域佔有一席之地。
回應小說中的提問:「女人為什麼不能用自己的身體來作為顛覆男人、贏得權力的策略?」
實際上是「可以」的,但是這麼做,在當年並不會翻轉男性壓迫女性的結構,在現在則是一條「心術不正」之路,無法長久獲得公眾說服力。
小說中的林麗姿真的是在用身體顛覆男人嗎?難道她不是性別、愛情遊戲中的失敗者?「蕩婦」贏不了大家閨秀,既然失敗了,便選擇用身體交換一些東西回來。如果公共事務的論述、位置、價值是可以用不相關之物來交換的東西,這些東西的「價值性」是否就被踐踏了?如果有人願意娶蕩婦回家,她是否就會待在家裡乖乖的相夫教子(符合傳統婦德),不再出來拋頭露面,為公共事務發聲?
然而如果她拋棄了心中的「大家閨秀」或「聖女」的想像,坦誠的擁抱身為「蕩婦」的自己,用自己的計謀與智慧在公眾領域攻城掠地,即便表面上看起來是「用身體交換」,實際上的內核卻是「女人顛覆男人」。
這兩種不一樣的狀態是咫尺千里。服膺於男性制定的「良家婦女」價值,儘管活成蕩婦,用身體交換東西,最終渴望的仍然是覓得良人,回歸家庭。拋棄了這些價值與規則,不再把「蕩婦」視為標籤,勇敢展現自己的性魅力,用智慧和論述奪得位置,這才是真正的顛覆。
林麗姿真的是「蕩婦」嗎?以二十五年後的標準來看,她根本不是。
她同時只交一個男朋友,多情又溫柔,長得性感又如何?當前的公共領域,哪個女性不是這個模樣?
我沒有看本作改編的漫畫,但以作者收錄在前言裡的片段內容,我覺得漫畫作者(男性)很可能不懂林麗姿的狀態,和她作為主角的醍醐味。
本書前面收錄了一篇王德威教授寫的分析〈性,醜聞,與美學政治——李昂的情慾小說〉,這篇寫於1997的評論文章也展現了強烈的時代性,現在的社會大眾應該沒有人會再這樣看李昂了。
有一句英國俗諺「Truth is the daughter of time」(真相是時間的女兒),雖然情境大不相同,但我認為李昂的作品比她的時代走得前面,我們終究會了解,她的作品並不是在標新立異,而是在寫出女性幽微的社會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