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鳳梨園到移民史

我的鳳梨小史

有時候，你還真不得不相信，那看似純粹的閱讀經驗，就如一根魔幻的絲線，輕易地就能把你的童年記憶毫不遺漏地串連起來。我們就是依靠這個連結通往記憶之路的彼方。

坦白說，我從小對鳳梨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結，這種情結具體表現如下：例如，果肉慘白、味道強酸，入口咬舌。總而言之，我主觀認為，這是一種桀驁不馴的水果，鋸齒葉尖隨意刺人，野性特別強烈。那個時期，我甚至極端地認為，或許只有嘴饞或者自虐性格的人，才會接受這種酸果吧。在這種個人偏見的下，我儘量不碰鳳梨為妙，以免一不小心口腔就被創傷。因此，生猛的鳳梨在我生活中逐漸退場下來，換成鳳梨罐頭登場了。在1970年代，不知是誰家的智慧與發明，家裡若有小孩患了感冒，除了服下感冒藥之外，家長有時還餵食鳳梨罐頭。

確實如此。與生鮮刺激割舌的鳳梨相比，鳳梨罐頭的滋味要甜美溫和許多，我不愛吃甜，它的味道過於甜膩了。不過，為了體諒母親的愛心，仍然勉強吃了幾片。從那之後，我仍然對隨機割舌的鳳梨印象不佳，直到現今品種改良風味絕佳的金鑽鳳梨出現，使我一百八十度轉變，我徹底變成深愛鳳梨的人。就這樣，經過這戲劇般的變化，原本在我愛吃的水果排行榜占首位的西瓜，不得不讓位給鳳梨了。

多年前，我到台東鹿野旅遊，朋友特地帶領我參觀他們大片的鳳梨園，當時，我很是興奮忍不住走進壠間，來回走著，即使走動時沒注意距離，被伸出的葉尖刺著，我都不以為意，認為這是它們善意的招呼。說完，我的鳳梨轉向史，我知道栽種鳳梨絕非只是作家筆下的田園牧歌般的生活場景，每到收成季節，他們於清晨時分採摘鳳梨，儘管可避開艷陽烈日的烘烤，就整個作業一點並不輕鬆。看到這裡，我由衷感佩那些栽種鳳梨的農夫，特別是從異地移居到此與土地搏鬥的人，因為他們在開創生計的同時，還要體現友善土地的理念，這豈是容易的事呢？

他者的鳳梨園與台灣移民史

說來奇妙。就在我這樣回憶過往之際，我從末岡實教授寄贈的報紙藝文消息中，發現了一篇與鳳梨相關由前田健太郎所寫的書評：廣本 由香《パインと移民》（新泉社，2024-2），眼睛為之一亮。在此，我簡要摘譯全文的重點：

前田教授指出，沖繩之所以為鳳梨的產地，並非只是氣候溫暖合宜。最先在沖繩石垣島這片強酸土壤栽種鳳梨的始於外來的（台灣）移民。本書即作者長期在當地田野調查的成果，旨在記述他們（第一二代台灣移民）經由數十年的奮鬥，為的就是讓他們下個世代在沖繩的社會中獲得「承認」。從歷史上來說，鳳梨是殖民宗主國在殖民地使其移民勞工們生產的商品。（當時）石垣島和台灣的處境相同，都被納入大日本帝國的統治下，初期（在石垣島）種植鳳梨的重擔就落在台灣移民的肩上。

不過，他看出此書作者的旨趣，（台灣移民）一面抵抗殖民地化的壓力，但仍然作為自律的生產者努力融入「土著化（本土化）」，他們逆境而為，是因為他們熱愛那片土地！開墾初期，台灣移民受到當地居民的排擠，二戰後，又被當成外國人受歧視，他們仍然開拓荒地將種植的鳳梨製成罐頭獲致很大的成功。然而，畢竟鳳梨產業受到本土的保護，栽植鳳梨這種殖民地形態的農業就由來自宮古島的移民擔負。這樣一來，在大量生產中，被匿名化（台灣移民）的生產者的鳳梨品質受到蔑視，但隨著沖繩返還本土（1972），進口貿易自由化，這個產業也逐漸沒落下來。

在前田教授看來，本書還有一個重點（苦心孤詣），即其為（日本）本土的讀者，提供一種看待沖繩的嶄新角度。例如，說到沖繩，人們往往把它與遭受歧視（不平公對待），依靠中央補助款的地區劃上等號。不過，本書還展示了另一種啟示：本書的主人公（第一二代台灣移民），處在（當時）沖繩條件不利的土地之中，既要與政府的振興方案保持距離堅苦求存，又為區域發展做出貢獻。總結地說，他們並非在渴求別人的「協助=奧援」，而是希望人們對自律自重以此務農自豪的移民給予應有的尊重。

讀完和摘譯前田健太郎教授的書評，我仍然意猶未盡，上網讀了紀實作家与那原恵對《パインと移民》一書的評價，得到諸多歷史的回聲與共鳴。有了這種深切的感受，我衷心期待台灣的出版社翻譯刊行《鳳梨與移民》中文版。讓我們在享受風味絕佳的鳳梨，與此同時，多了解早期台灣移民沖繩的奮鬥史。在我看來，所有勇於背井離鄉的人，敢於與荒地搏鬥的開拓者，在他們身上發生的大大小小故事，都是毫不遜色於史詩級的偉大篇章。（2024年7月14日）

延伸閱讀：

廣本由香《パインと移民》―沖縄・石垣島のパイナップルをめぐる「植民地化」と「土着化」のモノグラフ

目次

第１章　「植民地化」と「土着化」―なぜパインは原料から地域資源へと転換したのか

第２章　モノと人の関係と生活環境史―トータルな生活世界を見つめる

第３章　「中心」と「周辺」の入れ子構造―なぜパイン生産地は条件不利地域なのか

第４章　パイン産業と台湾系移民―パイン生産の草創から再生、興隆まで

第５章　パイン産業の斜陽化―モノカルチャー農業の「匿名性」

第６章　パイン産業の終焉と生産者の価値転換―「おいしさ」と「固有性」の創出

終章　パインと移民の社会的承認―「土着化」への転換過程における「承認をめぐる闘争」

著者

廣本由香［ヒロモトユカ］

福島大学行政政策学類准教授。立教大学大学院社会学研究科博士後期課程修了。博士（社会学）。専門は環境社会学、地域環境論（本データはこの書籍が刊行された当時に掲載されていたもので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