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星際女俠傳 楔子

［本章是之前進度的合集，就是一整個楔子的合而為一。看過前面進度可以跳過，以後我大概都會這麼作。］

楔子

這是喬安出發之前，最後一次來見她的心理醫生。

進入診療室之前，她照例要被關進小黑屋，接著傳出一個不男不女緩慢平板的AI聲音，拋出一堆沒完沒了的問題，例如上回自然飲食吃了啥？今天早上出門看到的第一個人穿了什麼顏色的衣服？無重力性愛的頻率一週多少次？.........這些問題間隔很短，不給她思考猶豫的時間，顯然防止她撒謊欺騙，只能直覺作答。

喬安知道，有些問題看似嚴肅其實是無效題 ，用來混淆視聽；有些問題非常無聊，其實是別有深意；有些是陷阱題，用來測試她的警覺心；如果病患放棄回答問題，又可能是一種值得推敲的心理病癥......作用真是五花八門包羅萬象，讓患者猝不及防，直擊內心。

喬安時常被問得頭昏腦脹，肝火上升，然而她認為既然是來求醫，和醫生玩心眼並無好處，所以儘量誠實作答，並不扭扭捏捏遮遮掩掩，諱疾忌醫只會耽誤她的病情。

最重要的是診療費賊貴，而且不能憑社會醫療保險支付，因為對方是一名秘醫，她則是不想在個人醫療紀錄上留下心理疾病的一筆，這會大大影響她對未來的職業規劃。

她不想拖延病情，不想持續付出高昂費用，只想快快治癒。

可惜再快，一晃也七年過去了。

喬安的腦中閃過無數的思緒，時間卻只經過一瞬間，等她回過神來才發現她竟然直接進入診療室，沒有被迫回答問題。

喬安不由得大吃一驚，這是她與心理醫生首次會面的診療室。

診療室的場景是一棟木屋的閣樓，由於木屋的尖頂構造顯得閣樓很狹小，只能靠牆安放一張床，以及一座白鐵高腳火爐。白鐵火爐的形狀四四方方，爐門鑲嵌透明的玻璃，能夠上栓保持安全，上頭有一根長長的鐵管子固定於牆上，頂端從一個很小的牆洞穿出去排煙；底下四腳圍出的空間裡堆了幾根柴火。此時火爐裡正燃著一團旺火，木柴劈啪作響，聲音很大。

單人床靠的那面牆有個玻璃方格窗，不知道是否能打開，而且小得即使能開窗也不知道能否讓人把頭伸出去。

透過窗子往外看，外頭顯然正颳著暴風雪，整個視野一片雪白。狂風呼嘯，用力擊打木屋，屋子幾乎支撐不住要散架了。

床上鋪著一層厚褥子，褥子上則堆著被子、毛毯、枕頭、靠墊等等物件。對比屋外的狂風暴雪，床鋪顯得很暖和很柔軟，讓人很想上去躺一躺。

此時此刻，床上正躺著一隻黑貓，沒錯，是躺著而不是趴著。

「驚喜嗎？」那隻黑貓口吐人言，然後咯咯笑了起來，透著惡作劇得逞的快意。

「我剛才以為我的病情復發，又得重來一遍！」喬安瞪著黑貓。

因為這間狹小的木屋閣樓，是兩人第一次會面的診療室場景，事後她才明白，每一回診療室的場景佈置，都是根據她回答問題的表現作評估，呈現她當下的心理狀態。

黑貓翻了個身，坐了起來。

「今天是妳最後一次就診，我覺得需要來一次過程回顧。」牠抬起左手摸了摸唇邊鬍鬚，「算是臨別贈禮。」

「我一向只往前看，從不回頭。」喬安拒絕得乾脆。

她的心理治療進程開始得並不順利，早期她被困在閣樓場景裡將近兩年，那段時間可以說是一場噩夢。

回憶過去實在太痛苦了，她一點也不想。

「親愛的，別拒絕這份禮物！我保證這只是有一點敏感，但是不會太痛苦，而且對妳的身心有益。」黑貓堅持。

喬安知道拒絕是沒有用的，「好吧！你是醫生，你說了算。」

黑貓又笑了，顯然是被她的無可奈何愉悅到了。

「首先我們來談談妳的厭食症，妳開始接受天然飲食之後，妳每天攝取的營養熱量都沒有低於標準吧？」

「你知道的，厭食症從來沒真正離開我，只是我從未惡化到暴食症階段。」

這一點她很自豪，因為她自控能力很強，她不允許自己的病情惡化到難以收拾的地步。

「我曉得，妳的確很積極對抗病魔。」他表示讚許她的努力，接著抬起另一隻手又摸了摸自己的鬍鬚，「但是妳的厭食症病因與眾不同，乍看之下妳的症狀並不重，妳可以強迫自己天天按時服用營養劑，所以不吃天然食物身體也不會出問題。但是對妳而言，營養劑只是治病的藥物，妳沒有把營養劑當食物，妳從未因為真正感到飢餓而喝下它。其他厭食症患者卻仍舊能意識到營養劑是食物，因為裡面含有身體需求足量的卡洛里而拒絕它，寧可避著家人自己煮食零熱量的食物。

與其他厭食症患者不同，他們厭食是怕胖，討厭自己並追求完美身材，可妳是討厭整個現實世界，妳拒絕融入。」

喬安沉默，因為黑貓一語中的。

「妳是我生平僅見返祖症候群最嚴重的病人。

妳的厭食症，是我首次見到因返祖症候群引發的厭食症。」黑貓繼續說道，「這也是我接診妳的理由之一。」

空氣凝滯了一會兒，喬安忽然開口。

「我記得，我告訴你我是從二十一世紀穿越過來的靈魂，你一下子就接受了，我很驚訝你從頭到尾都沒質疑我，彷彿你真的相信我是穿越者。」

「因為這個理由聽起來很合理啊！」黑貓回答，「妳看看這閣樓房間，沒有一件需要使用電能的物件，其他返祖病者患沒有一個像妳一樣，心靈房間是如此原始。所以妳說妳是從七千年前的時空穿越而來，這幅心靈房間的景象就說得通了。」

喬安迷糊了。「可是這聽起來不是很匪夷所思嗎？任何人聽見這話，一定會覺得我是瘋子。」

「親愛的瑪波，我不是任何人，我可是鼎鼎大名的浪馬軍醫生！」

喬安很想吐槽，明明是個秘醫，還敢說自己鼎鼎大名，況且浪馬軍當然不是真名，而是一種美食-土耳其碎肉薄餅（lahmacun），也有人管它叫土耳其披薩。

喬安也給自己取了個代號，叫做「瑪波」，不用懷疑，這就是「麻婆」的諧音，源自麻婆豆腐這道四川名菜。

黑貓咳了幾聲清清喉嚨，這表示牠將要開始一場長篇大論。

「我認為妳對心理醫生的工作有所誤解，心理醫生職責並不是糾正錯誤，就像腎臟出了問題需要換一顆新腎那樣。

我不確定其他同行會如何看待妳這個案例，就我而言，有時候存在即是合理，就像搞金融的那一票人時常說的，市場永遠是對的。

自從西元3782年克萊爾人宣布地球為克萊爾文明帝國所屬殖民星球開始，罹患返祖症候群的病人人數就大幅上升，從未跌出心理疾病榜單前五名。

因為科技一下子提升得太快，社會變動太劇烈，許多人追趕不上，適應不了新變局，於是他們焦慮、倦怠、慌張、茫然、逃避••••••我接診過許多宣稱擁有前世記憶的病患，甚至有人自稱自己是埃及法老王轉世，但是那傢伙的心靈房間裡居然還有掃地機器人！

返祖病患者的心靈房間陳設，通常會比他們心理自我認知的時空再倒退個一兩百年，而我記得，讓世人用上電燈的愛迪生是十九世紀前期的人物。

妳的心靈房間裡所有的細節，都證明妳對我說的是實話，所以我為什麼要去反駁妳？我若是硬要改變妳的自我認知，那就等於是直接拆了妳心靈房間，妳連最後的庇護所都失去了。」

「庇護所？我以為你會說這是一座困住心靈的牢籠，是我自己劃地自限。」

「親愛的，有時候庇護所跟牢籠是一體的兩面，完全視情況而定，怎麼辨別跟判定就是心理分析的工作。」

「好了，讓我們繼續回顧妳的心理療程。既然接受了妳是一個穿越者，那接下來的問題很簡單。

對於一個從西元二十一世紀穿越到西元9459年的時空穿越者，為什麼她必須走這麼一遭？她是否背負著什麼重大的使命？」

黑貓總結了對她病情前期的診斷之後，又拋出大大的疑問。

喬安完全傻了，「你是在開我玩笑吧？」

「不！我可是很認真的！」黑貓端起架子，表情很嚴肅，「從古至今，所有的英雄故事不都是這麼開場的嗎？英雄一出場就陷入困境，遭遇磨難，這是上天為了鍛鍊他所設下的重重考驗，代表他是天選之人，上天要賦與他非常重大的使命。英雄唯有通過考驗，努力完成任務，方能解救世人於水火之中，讓混亂的世界重新恢復秩序，這是他的天賦使命。」

黑貓越說越興奮，到最後竟然用後腿站立，手舞足蹈起來。

喬安卻完全不受黑貓的熱情感染，「抱歉你想多了，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生了病所以來尋求醫治，僅此而已。」

果然是秘醫，真是不靠譜，看上去比她更像瘋子，喬安心想。

「妳為什麼不接受妳就是一個英雄呢？」黑貓問道，「每一個普通人都是自己故事中的主角，都有機會成為英雄，都有能力拯救其他人，妳記得我的朋友艾塔奇嗎？」

喬安想起來了，「艾塔奇，你的廚師朋友，他在安卡拉開餐廳，他很有名，他的餐廳在星網上被評選為安卡拉餐廳第一名，想吃土耳其傳統美食的旅客絕不能錯過這一家。」

「是的，他手藝很好，他的秘製醬汁很出名，他相當引以為傲。」黑貓撇了撇嘴，翻了個白眼，「可是我吃肉餅不喜歡塗太多醬汁，搞得麵餅濕答答。幾經抗議都無效，他堅持要塗足夠厚的醬汁，足足半吋厚，每次上他的餐廳吃飯，最後我倆都會大吵一架。」

喬安心想著這可真是自虐，既然知道會吵架幹嘛還去吃飯？

「四年前開始，妳不是當起了業餘考古學家，用極低的價格接手了一堆破銅爛鐵？妳說那堆破銅爛鐵的年代大約是二十世紀末到二十一世紀中期，是當時某個著名影音網站的伺服器，妳想要修復機器裡的影音資料，來找我拉贊助，記得這回事嗎？」

喬安當然記得有這麼回事，因為修復資料的事一直持續至今。為此她還架設了一個秘密網站，取名「純金年代」。目前網站的存在只有幾個人知道，都是她信得過的朋友，也是她的贊助人。

「記得，你很小氣，根本不鬆口，最後只答應免收我三次診療費。」

「噗嗤！」黑貓樂了，「妳怎麼不記得我後來給妳轉過好幾次錢，加起來絕對超過一百萬聯邦幣了！」

「嘿嘿！這我怎麼敢忘呢？您是我的金主爸爸！」喬安立刻變了態度，十分諂媚狗腿。

「話說妳什麼時候要公開網站？」黑貓問道，「雖說修復的影音資料只佔預估儲存量的百萬分之一，但也算能看了，公開了才能吸引更多贊助者，或者更多人願意幫忙投入修復，修復速度才能加快。」

「我也想公開啊！但是......我怕一旦公開就要被查封啊！」喬安攤手表示無奈，「別的不說，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的舞蹈絕對過不了現在的審查制度。」

黑貓一頓，「這倒也是，克萊爾人絕對受不了這個，他們根本不懂藝術！」

「金主爸爸，你跑題了！剛才你提到你的朋友艾塔奇。」喬安提醒黑貓，將話題拉回來。

「啊！對，妳不是傳給我一些關於土耳其美食的影片，還有一對中年夫婦，他們當時居住在亞塞拜然與土耳其接壤的鄉村，過著自給自足的農耕生活。我把那對夫婦自己砌起柴火土窯，用傳統方法做羊肉抓飯、牧羊人派跟土耳其碎肉薄餅那幾集影片，跟其他有關土耳其美食一起傳給他。妳跟我提過，二十一世紀初期全球經歷過一場嚴重的瘟疫，加上嚴重的通貨膨脹，導致人民不敢出門，不敢花錢。那時候賣肉餅的攤販為了生計只能在餅子上多塗醬汁少放肉餡，影片評論區一片罵聲，全都否認那玩意兒是土耳其食物。」

喬安哈哈大笑，「對啊！簡直是群情激憤，而且不是有對照組影片嗎？通膨之前某家餐廳在餅子上放肉都是剛烤好的大肉塊，還滋滋冒油，放得都堆起來，好像肉不要錢似的，真是豪爽大氣。」

黑貓長吁短嘆，「我傳過去，起先幾天艾塔奇沒反應，後來他家人聯絡我，問我他的下落，我才知道艾塔奇離家出走了。他失蹤了整整三個月之久，直到在一處山谷裡找到他。山谷裡有幾戶人家，他借住在其中一戶仍然用柴火做飯的人家，學著砌柴火窯，學著影片裡的傳統方法烤肉，烤麵餅，烤麵包，做手抓飯......

他說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仍在用柴火做飯的人家。他一面咬著肉餅一面流淚，嘴裡喃喃唸著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吃完了他蹲下來，哭得像個孩子，不斷說他錯了，他錯了！

後來他買下一塊農地跟一座山頭，把安卡拉的餐廳交給兒子，自己住在鄉下當起了農夫。

他說從此以後，他只做正宗傳統的土耳其美食，土耳其廚師應該是做肉食的專家，而非醬汁專家。我後來常常帶著妻兒去看他，他做的碎肉餅跟羊肉抓飯跟過去相比，層次完全不同，搞得我們都不想回家了。」

黑貓敘述完朋友的故事，轉向喬安。

「瞧！這就是英雄的影響力，之前艾塔奇越來越像精明市儈的商人，而妳卻在不經意間喚醒了他的廚師之魂。」

聽黑貓講完艾塔奇的故事，並點出喬安在其中的影響，喬安的心裡頓時忐忑不安。

當初她只是為了表示自己有在認真進行修復工作，並且為了拉贊助順手傳送幾段影片出去，是一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能夠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

「也許他應該繼續當他的餐廳老闆。」喬安道，「至少他跟家人在一起，而非離群索居。」

「正好相反，當艾塔奇是餐廳老闆時，他跟太太感情不好，幾乎到了離婚的地步，那時候的他事業成功春風得意，在外面養了個小情人。

等艾塔奇決定定居鄉村當農夫，那小情人自然就不幹了，轉身就傍上另一個有錢人。

艾塔奇的妻子平日在安卡拉的餐廳繼續管帳，週末假日就帶著幾名孫子孫女去看他。艾塔奇說他們夫妻倆的感情漸漸轉好，而他跟孫子女的感情則是一下子親近許多，看他們在農場裡攆雞逗狗，上樹下河，活蹦亂跳，明顯健康多了，而且他們全都愛吃他做的飯，他就覺得很值得。」

黑貓搖了搖尾巴，房間裡的場景瞬間改變。

這次他們置身在一個白色的石灰岩洞穴裡，面積要比方才的木屋閣樓大上兩倍，可以放下一張雙人床而不顯擁擠。床上仍舊堆疊柔軟的被褥和枕墊，顏色卻比木屋閣樓裡床上的東西要鮮亮得多。

地面鋪著圖案精美的手織波斯地毯，周圍牆面也用華麗的掛毯裝飾，明黃、酒紅、翠綠和蔚藍等等飽滿艷麗的繽紛色彩，使得房間看上去既溫暖又富有生氣。

洞穴裡沒有窗子，只有一扇玻璃門，門外仍舊是狂風暴雪，但洞穴房間不似木屋那般脆弱，任憑風雪襲擊，都撼動不了它一分一毫。

這間洞穴房間是大洞穴套著幾個小洞穴，有個小洞穴靠近玻璃門，被改造成壁爐，裡頭爐火很旺；另一個小洞穴成了現成的倉庫，裡面塞滿劈好的木柴；其他幾個牆上的小洞穴則變成現成的書櫃，排放滿滿的紙本書籍。

洞穴房間裡不再如之前閣樓那般昏暗，天花板有座點燃數十支蠟燭的木頭吊燈，周圍牆壁也散掛著許多玻璃蠟燭吊燈，照亮了一整個房間。

黑貓站在壁爐前，仰頭環顧四周。

「這間洞穴，可是我最喜歡的心靈房間。」黑貓用右前掌拍了拍身下柔軟的地毯。

「是啊！感覺好懷念。」喬安感慨萬千。

「因為這個時期的妳，總算脫離了困境，開始與現實世界建立了具有意義的人際網絡，逐漸產生歸屬感。」黑貓趴坐在地毯上，語氣很愜意。「重要的是，妳發現了自己為何穿越而來所背負的天命！」

又來了！又來給她灌心靈雞湯了！這傢伙嘴裡說著相信她是一個穿越者，實際上卻是拿她當孩子一樣哄著。

也難怪，喬安七年前來求診時，不過才十二歲。或許因為她年紀小，醫生才沒有否定，反倒附和她的穿越說詞，免得傷害幼小的心靈，怕她真的輕生。

如果她真的只是一個孩子，心靈雞湯和英雄傳奇或許有用，只可惜前世她的壽命不算短，至少過了耳順之年，此時此刻身體裡住著一個滄桑的老靈魂。

浪馬軍醫生的確有些本事，只是她對激勵的手段免疫，現實生活中的英雄下場總是不大好，她只想平平淡淡的生活，毫不嚮往當什麼英雄。

「你說我找到了天命？我自己怎麼不知道？」她語帶譏嘲，「那請你告訴我，我的天命究竟是什麼？為什麼老天爺非要我穿越過來執行這該死的天命？」

誰能體會她的心情？當她一覺醒來，突然發現自己穿越到七千年後，重新成了一名嬰兒，誰能明白內心究竟有多麼崩潰絕望？

喬安忽然情緒失控，想起過往種種，她覺得老天爺根本是在玩她！

「親愛的孩子，我知道妳吃了很多苦。」黑貓驀然溫柔對她道，「妳覺得上天給妳開一個大玩笑，突然把妳丟棄到七千年後，一個妳根本不熟悉的異時空，妳一定很害怕吧？」

喬安沉默不語。

「妳的人生必須從頭來過，但妳舉目無親，妳摸索著適應新環境，從頭學習，中間卻隔著七千年的差異，妳必須努力迎頭趕上......」

黑貓用極為感性的聲調緩緩述說，彷彿他親眼得見她經歷過的跌宕起伏，並為之歎息，歎息命運對她的折磨不公，說到動情處牠還擦拭一下眼角。

喬安只是默默地注視黑貓。

黑貓演不下去了，「妳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

「你是說鼓掌叫安可嗎？」

「好吧！看起來我又失敗了！」黑貓承認，「我以為我這次能讓妳哭出來。」

先是用英雄故事惹她煩躁，給她壓力，因為她反感激勵的手段，想辦法讓她情緒失控，撕開一道破口，接著是動用理解力與想像力對她表達同情與安慰，結果她無動於衷。

「為什麼你這麼想看我哭？」

喬安知道黑貓一直嘗試惹她哭，她就是哭不出來。前世她哭的次數就不超過十次，因為她出生即被丟棄，在孤兒院裡長大，很早就明白哭泣無用，因為無法改變自己的處境，反倒會招來額外的責罰。

偏偏今生又重複上一世的開場，她出生不久就被父母遺棄，哭了許久都沒人理會，直到差點餓死才被人發現。

哭泣有什麼用？還是省省力氣吧！

對心理治療而言，哭泣是發洩，是放下，是和解，是有益心理健康的行為。

黑貓知道喬安對哭泣的看法，之前他們爭論過幾次，她就是哭不出來，這是最令醫生挫敗的一點。

「你還是直接告訴我，我的天命是什麼吧！」

「我不知道妳的天命是什麼，但我確信妳已經找到了！」黑貓理直氣壯地回道。

聽聽！這是多麼荒謬可笑！喬安心想。

黑貓卻顯得十分篤定，爪子指了指天花板中央的吊燈，「因為妳的心靈房間開始出現了燈火。」

「啊？」喬安不解，「房間裡不是本來就有火嗎？」

「每個人的心靈房間都有一個火爐，爐裡生起的火焰是此人的生命之火，生命的本源，燃燒越旺盛代表此人的生命力越強大。

爐火只能溫暖自己一個人，燈火是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

之前的階段，因為妳面臨心靈困境，妳的生命之火不夠旺盛，外頭的暴風雪時時威脅著摧毀妳的心靈庇護所。當時妳只能專注於自身，掙扎求生，努力自救，沒有心力關心別人。

直到妳開始正視了一件事，妳是一名穿越者，穿越來到異時空，必定有著重大意義，妳開始注意到周遭，不再當獨行俠，對旁人釋放善意。」

喬安的心一凜，還真被這傢伙說中了！

黑貓繼續滔滔不絕。

「當妳開始對旁人付出善意，意味著妳開始接受這個時空，主動與這個世界互動，慢慢累積人脈，妳的付出得到了回饋，妳開始對這個世界有了歸屬感，也想付出更多善意，為他人做更多的好事。付出得到回饋，形成良性循環。

雖然說燈火非爐火，但兩者又是同等屬性，妳用燈火照亮他人，他人的回饋亦吹旺了妳的生命爐火，這種良性循環其實並不多見，除非妳正在做的事情，正是上天賦予妳的使命。

行善沒有私心，不為利益，沒有算計，那便是上天要妳做的，上天必賜福予妳，妳的生命本源必得滋養，越發強大。」

喬安懵了，「你說的那是聖人吧！我是窮人，金錢對我很重要，我從不做虧本的事情。所以我付出時間勞力必是為了獲得金錢，所以不能說我沒私心沒算計吧！」

「妳誤解了我的意思，行善並非必須犧牲自己的利益。妳不是在養老院兼職嗎？妳勤奮工作，薪酬是妳應得的，但我相信妳把他們照顧得很好，遠超過妳薪酬的價值，我從妳心靈房間的細節裡感受到了妳行善的影響力。」黑貓頓了頓，「可蘭經說，誰信道而且行善，真主將使誰下臨諸河的樂園，而永居其中。真主必定賞賜他們優美的給養。」

空氣驟然，凝滯室內忽然出現一陣詭異的沉默。一人一貓大眼瞪小眼，看上去似是互相對峙。

「妳那表情是什麼意思？難道妳是基督教徒？」黑貓的眼底閃過一絲戒備。

「我不是。」喬安回答，「現在是西元9478年，我以為地球上只剩下了無神論者。」

黑貓咯咯笑了，「不說別人，就妳經歷過穿越這麼神奇的事，我不信妳是無神論者。」

「我的祖先曾經留下一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喬安試圖向黑貓簡單解釋道家這句話的含義，「即便神明真的存在，我們人類在祂眼中跟路邊雜草一樣毫無區別，你一直強調我是天選之人，我是不會信的！」

「親愛的瑪波，妳太憤世嫉俗了！」黑貓搖了搖頭，「妳應該對妳的人生抱持樂觀積極的態度。」

「親愛的醫生，我還不夠樂觀積極嗎？如果我的心臟不夠強大，今天我沒有機會能夠站在你面前。」

黑貓長長歎息一聲，對她的頑固沒輒了。

黑貓的苦口婆心，讓喬安想起了前世一部非常有名的科幻電影-駭客任務（The Matrix），

電影裡的莫菲斯，對主角尼歐喋喋不休，一直對他洗腦，灌輸他是未來的救世主。

她才不想當什麼救世主，她沒那個能耐，更沒那個興趣。

老實說，她還真怕老天爺把她拉來這個時空，就是要她扛下什麼亂七八糟的使命，說到底就是要她替祂收拾祂自個兒搞出來的爛攤子！

電影裡就是這麼演的！

「假如你說養老院的兼職是我的天命，我勉強接受，畢竟我還挺喜歡這工作的。」喬安道，「我也想一直幹下去，只可惜我就要離開了。」

喬安語氣中的遺憾是出自真情實感，她真的捨不得這份工作，不只是因為她從養老院工作得到非常高的金錢報酬，總之原因很複雜，心情更複雜。

她是真心想在那所養老院工作直到退休，再成為其中住客，一輩子不離開。

而命運註定她仍舊只是一名過客，也間接證明黑貓的天命說根本不靠譜。

黑貓沉吟了一會兒，「我說的不是妳的工作內容，而是妳的工作態度，妳很認真照顧他們這群老人，並且不只這些，妳還充分發揮了妳的創造力，妳的心靈房間裡繽紛斑斕的色彩顯示出這一點。妳對他們的用心照顧傳遞了正能量，所以妳也得到正能量的回饋。

妳有改變周遭環境的能力，妳有正向影響他人的能力，這就是成為英雄最重要的能力。」

話題又被黑貓繞回來了，喬安不禁懷疑其動機。

「說吧！你到底有什麼目的？你為什麼老是對我洗腦？」

空氣再次凝滯，直到黑貓從波斯地毯上起身，朝她緩緩走來。

「因為我也是冰山會的成員。」牠的眼神陡然銳利起來，直直盯著喬安。

這個答案，顯然喬安並不驚訝，但是她的背脊發寒，因為這句話讓她瞬間想通了許多事情。

「所以說......這七年來，你一直在操控我的人生？」

「親愛的瑪波，操控這個字眼太過份了。」黑貓答道，「我只是在接診妳之後，發現了妳的心理素質和潛力符合我們的條件，所以我上報了會長，至於後來的一切都是會長安排的，他不過是不斷給妳機會，讓妳快速成長。

至於我，則是繼續做為一名觀察員，持續觀察妳的一舉一動，妳的心理變化，必要時給妳適當的建議和引導妳突破困難。

這些年妳表現得極好，完全超乎我們的期望，所以會長破例早早收妳為徒，讓妳成為他的助手，接觸冰山會的核心機密，甚至讓妳直接管理冰山會的財務。」

喬安氣笑了。

「這麼說，我從十二歲起找到第一份兼職，能夠順利進入體育學校，能夠進入奧運團隊，能夠跳級保送物理治療學院，能夠進入養老院工作......都是會長的安排？」她竭力控制自己的聲音詰問道。

黑貓急忙搖頭否認，「不不不！無論是工作還是學業方面，我們都沒有給妳開後門，只是將訊息告知妳而已，妳能被學校錄取或是拿下兼職，都是妳自己的本事。」

喬安不相信，「我的第一份兼職是在網路二手商店幫忙打雜，法律規定不能僱用未滿十五歲的員工。他們怎麼敢錄用我？」

這是她當時心裡的疑問，因為這是非法僱用童工。然而她因為缺錢，所以還是去面試，雖然面試官有些為難，卻仍然錄用她。

「親愛的瑪波，這事情很好解決。後來妳不是轉去擔任童裝模特兒？妳的上司對妳誇讚不已，因為除了長相好，妳眼光更好，懂得穿搭配套，童裝的業績增長不少，妳的收入也不少吧？再說妳原本的工作是在服裝部門打雜，幫忙整理收來的舊衣物，起先我們以為妳成了模特兒之後就會停了打雜，沒想到妳堅持不放棄。

直到妳滿了十五歲，考了洗滌技工C級執照，讓我們大吃一驚。

妳在工作中學會關於各種布料的知識，以及正確清潔衣物的知識，憑這執照妳可以自己開洗衣店，如果妳再考過B級執照就能去奢侈品牌公司上班。」黑貓振振有辭，「這都是妳自己努力得來的，不是嗎？」

喬安沒說話，她穿越過來後，第一次知道在七千多年後的地球聯邦，竟然有洗滌技工的資格證考試，分為ABCD四級，考上A級就能去博物館處理布質的文物，在考古現場幫忙以防止出土織物的風化，也會成為古董收藏家的座上賓。

偏偏A級洗滌技工，全球大約不滿三十人，可是他們的收入都很可觀，頂著博物館顧問的頭銜，大賺收藏家的維修費，而且競爭對手不多，喬安覺得很不錯。

況且這是考試限制最少的證照，只要年滿十五歲就能參加D級考試，等通過考試之後她與上司打商量給她辦理留職停薪，符合從業兩年資格再去考C級執照，結果也是一次就通過。只不過後續B級考試要求需要相關科系的學歷，她便只能止步於此，她對化學化工紡織等等科系沒興趣。

但是考過一次證照之後，她就成為考證狂魔，眼下她手裡有廚師證、食品技師證、商業飛行駕駛證、物理治療師證、健身教練證、高齡體適能教練證......最近她開始攻略各種金融證照，D級會計證已入手，但是證券營業員證有點波折，喬安網路筆試已過卻無法領證，因為她未成年。

她回顧手中各種證照，忽然發現除了前世人生積累的經驗和知識，今生的學業和工作經驗也居功厥偉。舉例說，她是應聘到養老院做廚師的，後來莫名奇妙成了養老院聘請的物理治療師和運動教練，而這三份工作她都幹得很起勁，尤其是成為物理治療師是她上輩子的夢想，只可惜當時她因為種種原因被絆住，所以未能付諸行動。

如果說今生她走的路都是出自會長的安排，她從中學到了很多東西，腦中知識庫迅速擴大，也透過這些經歷與這裡的時空產生了互動，建立了聯繫，慢慢融入了現今的地球社會。

喬安是個冷靜理智的人，她環顧她的心靈房間，瞥見書櫃裡排放的書本，不用黑貓解釋，她也明白這代表了什麼。

她是個冷靜理智的人，想通了，就不再糾結了。

黑貓一直在小心翼翼觀察喬安的表情。

「妳不生氣？」

喬安面無表情，「生氣有用嗎？難道人生還能回頭？」

黑貓的眼中充滿愧疚，誠懇地道歉，「對不起！我知道我不應該將妳的事告訴會長，可是......」

「你的行為違背醫德，所以我不能原諒你。」喬安冷冷道，「這是不對的，我希望你以後別再犯同樣錯誤！」

這時的喬安，宛如前世已然成為公司老總的她，充滿上位者的氣勢。

黑貓一愣，神情有點驚訝，顯然感受到那股莫名的氣勢。

「果然......我沒猜錯，妳真的有前世，而且妳一定不是普通人！」

「我一直都是普通人。」喬安強調，「只是我前世運氣好，遇到了一個好男人，他剛好很有錢，而我嫁給了他。今生我恐怕不會如此幸運，我也不指望今生再次遇見像他那樣的好男人。

我按照我的夢想規劃我的人生，我喜歡當普通人，過平凡安靜的生活。

我現在知道你的目的了，那件事情我不會接手的！會長也同意我的建議，必須交給真正頂尖的金融操盤手。」

「為什麼？」黑貓急切問道，「我知道自從妳擔任會長的助手後，他就讓妳去管理那筆錢了，妳不是讓那筆錢翻倍了嗎？」

「那是我僥倖，遇上了去年股災。」喬安答道，「評估一個操盤手的能力，要看至少十年的平均報酬率。我經驗太少，實在擔不起那件事情的責任。如果時間充裕還好說，但是現在的地球總督好大喜功，他急於想讓地球從三級文明升為四級文明。如今這件事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只要地球文明一升級，我敢說馬上就會成為那群惡狼的獵物，他們會在星際金融市場狙擊我們，使地球破產，那會是一場史無前例的經濟大災難，通膨率一下子躍升到三位數甚至不止，聯邦幣會貶值到什麼地步我是想都不敢想。我是扛不住的，冰山會也扛不住。坦白說，即使地球聯邦傾盡全球之力，能否扛得住這次金融狙擊，我是不看好的。

可這件事情本來就是政府的責任，不是嗎？

冰山會之所以創立，正因為首任會長察覺了這隻黑天鵝的存在，然而我認為他應該在當時就發出公開警示，提醒全球人民注意黑天鵝。」

黑貓沉默了一會兒，「沒錯，這本該是政府的責任，但是掌權者都是政客，他們就算看見灰犀牛已經衝過來都能視而不見，何況是現在都還沒影子的黑天鵝！

如果妳真的這麼做，等於曝光了冰山會的存在。那些政客很有可能根本不相信有黑天鵝，卻會在第一時間對付冰山會。」

「我知道，我也擔心。」喬安語氣悲憫，「可是地球就快要毀滅了，冰山會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