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憶錄｜理性主義撞「鬼」記

　這晚，車子行駛在陽明山，道路迂迴曲折，對向緊貼山壁，順向靠近山谷。幸好沿途都有路燈，雖然不似現今LED那麼明亮，但就開車而言、光線是完全充足的。當時，車上沒人預料到、接下來將會看見什麼令人瞠目結舌的場景……

　那是發生在二哥還沒結束婚姻前的事了。由於二哥生性木訥，婚後沒幾年便與太太陷入「無話可說」的窘境。此時，開車四處兜風便成了兩人維繫感情的方式。

　兜風時少不得放點音樂填補無言的空檔，久之音樂也不夠用、只得找個隨車說笑話逗大家開心的免費伴遊，那個人就是6号羊。

　某個Friday night，二哥又邀了小繞陽明山一圈的行程，車子一貫走北投行義路上紗帽山，預計一路朝東有路就開地亂轉，最後在內湖一帶下山回到市區。

　當晚6号羊坐在助手席，二嫂與小阿姨窩在後座，羊正常發揮葷素不忌的諧星本色，鬧得整輛車子歡聲笑語樂不可支，瞥眼一瞧、手握方向盤的二哥臉上不時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兜風約莫一個鐘頭，脫口秀笑到倦了、兩位女士不覺悄著嗓音說起體己話。6号羊樂得輕鬆，悠悠哉哉欣賞車外夜色、有一搭沒一搭和二哥閒聊工作的近況。

　車子開到哪了？6号羊全沒概念，只知道路幅狹窄、雙向都是單線車道。那夜天清氣爽，既不見山嵐林霧，也沒有其他車輛，四下闃寂，唯獨青色的路燈照著斑斑駁駁的標線指向一彎又一彎幽靜荒僻的郊野。

　忽地，Ｓ型山路一個左拐，不遠處、一名白衣女子突然閃現前方，似乎正想從對面直接橫越馬路──

　事後回想，來到深夜11點的荒郊野外，方圓數里不見人家，也沒有公車站牌，任何人此時此地現身在山路旁、顯然都不是尋常的事。但6号羊當下卻沒意識到什麼不對勁，一心只想著得留意A柱死角。

　於是6号羊出聲提醒開車的二哥──

　「小心，有人哦……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

　嗶──Time-out！

　這就是理性主義者討人厭的地方，他們老愛破壞氣氛。

　6号羊好歹讀過幾年書，平日也喜歡以理性主義者自命。所以羊篤信實證科學，寧可信「實有」、不可信「虛無」。

　但理性主義並不否定神祕現象，一切神祕源於「未知」，基於理性開展，今日大驚小怪的未知、終將是未來平淡無奇的已知。

　基於仰望浩瀚知識的虔敬，理性主義既不迷信「萬能」的神祕，也不迷信「無敵」的科學。宇宙無窮，生涯有限，人類一方面踩在前人的肩膀上登高望遠，一方面也紮穩腳步、好讓後人能踩著自己的肩頭更上一層樓，這正是渺小的人類因理性而成就偉大。不以趕不上的科學否定神祕，也不以衝過頭的神祕凌駕科學，面對人生理所當然存在的「不知道」，「存而不論」才是理性務實的態度。

　正因如此，即使6号羊從小到大耳濡目染、甚至親身經歷過的各種繪聲繪影的奇妙體驗，大概可以寫上半本《閱微草堂筆記》，也足以在溪頭小木屋徹夜點起蠟燭說著讓同學嚇到抱成一團的鬼故事，但故事歸故事，6号羊心裡對於「靈異」云云、始終有著一條理性清晰的界線──

　若你曾經以為自己「看」到了什麼，而「他」又突然在你眼前消失，別擔心、類似的「靈異」體驗，十之八九是被自己的大腦給欺騙了。

　人們大多以為「看」是用眼睛，其實眼睛不過是截取畫面的攝影機，真正判斷我們看到了「什麼」的、是主控室裡的大腦。

　一般情況下、大腦只針對畫面中的重要資訊進行解讀（其他零碎訊息則在夜裡重組成「夢」），一旦訊息量不足，大腦會自動將有限的資訊和記憶資料庫的存檔加以比對，然後把最適配的影像提取出來成為初步判定的結果──這就是為何多數「靈異」體驗都來自眼角餘光，而人們卻十分堅信自己「清楚」看到了什麼。

　接著、當人們驚魂未定，將目光湊過去定睛一瞧，由於訊息量瞬間變得充足，因而大腦便能精準解讀出畫面的「真相」──原本人們以為自己見到的「他」，從「有」突然「沒有」、從「存在」咻一下「消失」，這就完美衍生出一次「毛骨悚然撞鬼經驗」了。

　換句話說，從理性主義的角度來看，撞「鬼」的基本前提是「資訊量」充足，譬如正面直擊，既不昏暗掩蔽、也非依稀彷彿，最好還有一個以上的目擊證人，足以取信此一「靈異」體驗確實客觀存在，並非出自個人的心理作用……

　回到車內現場，想提醒二哥、前方有名白衣女子正在穿越馬路的6号羊，口中不由自主發出了詫異連連的驚呼……

　那是因為──

　白衣女子宛如一陣煙似地瞬間現身車頭，在二哥完全來不及踩煞車的情況下、那名女子就從擋風玻璃前……

　飄～上～去～了──

　飄上去了飄上去了飄上去了飄上去了飄上去了飄上去了飄上去了飄上去了飄上去了飄上去了……

　「欸？欸？欸──欸──」6号羊當下腦袋淨空，只剩一張嘴兀自語無倫次地咄咄不止，嚇得後座一時搞不清狀況的兩位女士頻頻急問發生了什麼事？二哥狀若平常繼續開車，人卻神情恍惚一句話也不說，最終被逼問到不行、才側過臉來啞著嗓音抱怨一聲──

　「好了啦～看到就看到了，有什麼好叫的……」

　6号羊緊緊把嘴閉上，比起剛才、他現在反倒開始害怕，經由車外飛逝的路燈照映，二哥的臉色一陣陣泛青、僵硬得連一絲血色也沒有──

　記不起車子開了多久，總之下到山腰一處公廁亮著燈的開放停車場，是的、大家都需要適時解放一下心情……

　「所以你也看到了，沒錯吧？」這是下車後6号羊對二哥說的第一句話。

　「對啦～對啦～怎麼樣嘛？」二哥顯得不耐，羊想到他太太對類似「靈異」的事情相當忌諱。

　但6号羊實在有些興奮，畢竟這是頭一回「正面直擊」如此匪夷所思的現象。於是羊還是半哄半求地與二哥私下「核對」了彼此見到的情景──

　外觀上看、那的確是一名「女子」，頭髮長短並不特別顯著，然而絕非「披頭散髮」那類的恐怖形象。

　衣著一如傳統印象，毫無疑問就是一襲白衫。但嚴格說來，沒有「款式」足以形容，大約接近上身寬版長袖、下身則是飄飄的「蓬裙」──重點來了，那其實並不是蓬裙，而是一團似散還聚的迷濛輕煙……傳聞中鬼魂沒有腳，或是漫畫裡幽靈下半身總是繪成一朵雲狀，直到當時6号羊才明白或許那並非毫無根據。

　至於相貌、由於「女子」是橫過車頭左前方，緊接自助手席外的檔風玻璃上飄而去，因此二哥無從看清「女子」的面容，以下只能算是6号羊的「孤證」一則──「女子」不是青面獠牙、也沒有七孔流血，就像平日擦肩而過的路人，不會留下深刻的記憶；唯獨她容色泛白、臉上素淡無妝，眼神凝望著遠方，自始至終都未與車內的人視線交會。不，應該說、似乎二哥所駕駛的這輛車壓根就沒出現在「女子」眼中的世界……

　那天之後，或許是在意二嫂的諸多忌諱，二哥絕口不提當日的事情，就連週末慣例的兜風路線也有很長一段時間從陽明山改往萬里海濱。

　6号羊倒是對這件事記掛了好一陣子，因為那晚他確確實實見到了「女子」的神情，沒有怨、沒有恨，沒有喜怒哀懼愛惡欲，就是偶然間的萍水相逢，那情境彷彿電影裡兩段影像的彼此交疊，但不知是此岸的餘暉「淡出」了女子的依戀，還是女子的光華「淡入」了彼岸的追尋……

　那女子是「鬼魂」嗎？6号羊不知道，除非有人能給出一個關於「鬼」的實證定義。但6号羊確信「鬼魂現象」是存在的，雖然現在不清楚那是什麼，但總有一天、人類終究會明白。即使那一天到來、羊也和女子一樣老早化成一縷輕煙，因某日思念起人世間的繁華，說不定就突然飄到哪輛車子前「現身說法」一番，而那時的人清楚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大概也只會把手一揮，勸羊這死老鬼速速投胎去也、萬勿留戀……

　人間有情，逝者為伴。偶然相遇於途，一字記之曰「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