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知道,對於普羅科菲耶夫的曲子來說,情感的詮釋與那緊湊的節奏是件多複雜的事情。其中那富有強烈情感的「不和諧音」更是被樂手們稱為「普氏風格」,至今為止彈奏過普羅科菲耶夫曲子的鋼琴家們只能模仿其中的表面,沒辦法深入曲子所表達的深意。
要形容的話,就如同十九世紀歐洲哲學家尼采(Nietzsche)所說過一句話: 「白晝的光,如何能夠了解夜晚黑暗的深度呢?」活在白晝世界的我們,面對他人61歲的歲月裡究竟能夠了解多少?全盤接受的話顯得敷衍粗淺,適當改編的話顯得畫蛇添足。
——因此只能夠以「模仿」來詮釋了吧。
李海這樣想著陷入了漫長的沉思,隱約地聞到淡淡的咖啡香氣與海水味,窗外的歡笑聲環繞整間歐式咖啡廳,前來度假的遊客們點餐聲、女服務員低著頭道歉的聲音、門口小狗叫個不停的聲音。
尤其現在正處於太陽西下的時間,遊客們開始來到這間景觀咖啡廳享用晚餐欣賞著美麗夕陽,門口估計早已大排長龍大家搶著入位了吧。當然這些與李海沒關係,早在四點時點了杯澳洲白咖啡與葡萄司康,坐在二樓靠陽台的位置,這裡離樓梯口有些距離的同時,外頭的聲音略顯的吵雜,面對正在盯著手裡樂譜的李海而言也是該離開的時間。
沒錯,李海正在煩惱下禮拜即將彈奏的曲子而發愁著,面對磨練過眾多古典樂的他而言,普羅科菲耶夫的曲子就是如此的有深度。
李海看著上頭的標題:「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身為有鋼琴家的他,心裡在琢磨著兩件事情。
一來是「協奏曲」這個詞,協奏曲與獨奏曲不同之處在於: 協奏曲是與多名樂手「協力」完成的曲子,而獨奏曲顧名思義是以「獨奏」為主體。那麼身為協奏曲的大魔王「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來說,要如何詮釋就仰賴與樂隊們的對話與溝通。
——恰巧這是李海最不擅長的事情,對於彈奏鋼琴有著二十五年歲月的他,活著人生裡只有鋼琴與李海一起度過的時間,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人,就連個寵物與伴侶都沒有。
二來是「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裡,第四樂章有一段特別的段落,叫做「華彩(cadenza)」。在這一段裡沒有任何的樂譜與指示,可以說是需要即興片段,在這段落裡樂手們會停下樂器給鋼琴家獨自演奏的時間來點綴這一曲子。
——華彩對於不懂音樂的人來說,就屬於一大看頭。那一段如果詮釋的完美的話會將整部曲子昇華到另一種層次,相反如果是以「為了表演而演奏」的話那一段觀眾會聽的不是很滋味。
沒錯,華彩對於演奏者來說就是展現技術的時間。
但是,這可是普羅科菲耶夫阿?被譽為「最具有挑戰」與「最具有情感」的協奏曲,二十世紀天才作曲家普羅科菲耶夫的作品阿。
李海心想:「這就是天才的領域,是他這一生凡人身軀都無法觸及的領域。」
如果誰能夠完美詮釋的話,估計也就是音樂之神了吧。
李海揉了揉眼睛,看著朱紅色的落日緩緩消失在海平面,遊客們紛紛舉起手機拍著照片,又誰能夠注意到夕陽旁多出的一顆一等星呢?
「實在是過於無趣。」李海說著「人家太陽可是趕著下班呢,還讓不讓下班啊?」
「這位客人,用餐時間差不多了喔。」不知道從何處冒出來的服務員小姐,手裡捧著托盤盡可能的保持笑容。「後面還有很多客人在等著。」
李海害噪的抓了抓瀏海,對著服務員小姐點了點頭。不知道為什麼,被人聽見內心獨白是一件非常害羞的事情。
「那個小姐,我的司康還沒有吃完方便幫我打包一下嗎?」李海指了桌上的司康,低著頭跟服務員說著抱歉。
服務員小姐就像是機械一樣,說聲請稍等後捧著那一盤司康消失在人群中。
趁著這個時間,李海翻開手機確認一下行程:
15:00 ~ 18:00 咖啡廳
18:00 ~ 24:00 民宿練琴
由於明天約了樂隊成員,所以明早的八點要起床前往彩排室會合,指揮家筱雨再三叮嚀過絕對不能犧牲睡眠時間拿來練琴,會影響接下來重要的彩排。
「可是明天彩排也只是過個場而已,重頭戲應該是演奏前一晚才對。」李海腦袋在盤算著該怎麼犧牲時間多拿來揣摩樂譜。「這裡氣氛不錯,也許演奏前幾天都來這邊避難好了。」
「客人,如果要避難的話還請去其他咖啡店。」服務員小姐捧著打包好的司康,無聲無息的站在李海的身後。「每次都這樣給客人占用兩人位置這樣久,店長都會跟我抱怨呢。」
「但這裡咖啡最好喝啊?最適合賞夕陽的地方。」李海找著藉口解釋著,可是對於一名等到有點不耐煩的服務員小姐來說,這些話絕對不是她想聽見的。
「客人,這是您的司康。」燦爛的微笑,頭頂上隱約浮出青筋
。「記得東西要帶走喔。」
服務員小姐掛著微臉,再一次消失在人群中。
——也不能怪服務員小姐,畢竟我在這裡佔用了3小時以上。
喝了一口早已涼掉的咖啡,李海把那一疊樂譜收在皮包裡。
「也是時候該離開這裡了,不趕快回去的話練習的時間可就變少了。」
面對下禮拜日的「古典音樂祭」,李海知道時間不會等人。
「古典音樂祭」,是主打著音樂交流與戶外演奏古典音樂
。這一次舉辦地點位於這裡「屏東縣」,位於南國之稱的「墾丁」,是全台灣人度假首選的勝地之一。
由於是長達三天的接力演奏,演奏地點會配合時間做出改變。例如第一天在縣政府的演奏廳裡,第二天在鵝鑾鼻燈塔下,最後來到第三天在這裡「小灣」進行演出。
我們台灣古典音樂文化互助協會(簡稱: 古典協會)受到邀請擔任第三天的演出,聽團長說這是增加民眾對於古典樂的認識。說來奇怪,如果是要配合演出的話「莫札特」與「蕭邦」這一類樂曲家更受到大眾喜愛吧?
(怎麼會選擇「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至少要選也來個「C大調第三鋼琴協奏曲」吧? )
當然,我有這樣跟團長反應過這一個提議,還有特別寫信給團員表達出選曲的重要性。這一點被團長用「贊助商裡有古典樂狂熱者」,說是強烈希望能夠在南半角的沙灘聽著「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
——所以為了不破壞氣氛,我們被選為倒數第三場演奏是這樣來著吧。一場專門為「贊助商而彈的曲子」就要勞動全體樂團,想一想真的很符合我們弱小的樂團。
要這樣想喔,在南國的沙灘上吹著海風聽著海浪的聲音,「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像場狂風驟雨般來場午後雷雨,強烈的情感就那樣席捲會場,那些遊客肯定紛紛逃離現場了吧。
——說是這樣說,曲子還是到了我手上。
怎麼演奏,怎麼去詮釋就成為我的問題。
李海推開破舊的柵欄,眼前是一棟有些年代的小木屋,紅褐色的斜屋頂與泛黃的牆壁,門口旁還有一間狗屋,裡頭住著一隻上了年紀的黑色老狗,房屋主人有交代過定時將飼料倒在飼料盆就可以,晚上怎麼彈鋼琴都不會追問。
狗狗搖了搖尾巴,白色的眼睛像是捕捉到李海的存在,發出嚶嚶嚶的叫聲蹭著李海的褲管。
「晚上練琴時有沒有吵到你阿?」李海蹲下身揉著狗狗的頭。
「汪!」狗狗回應叫了一聲。
「不不,這樣回答我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吵到你。」李海笑著站起了身。「如果吵到你的話抱歉啦,我還需要在這打擾個幾天。」
「汪汪!」這一次狗狗鑽回去洞裡,繼續睡覺去。
還是跟生物對話不需要帶有小心眼,跟人類相比動物的世界實在太純粹許多。
走到室內的靠內側方向有一間小書房,李海摸著牆壁點亮了頭頂的燈,在眼前是一間約五坪大小的空間,首先看見最裡頭擺放著一台YAMAHA的直立式鋼琴,在過去一點有張木藤搖椅面朝落地窗那一側,在那窗戶外頭隱約能夠看見大海與沙灘,以及一排茂密的水鼻仔。
要說這個房間最特別的地方,就是掛在窗戶上頭的老舊姑姑鐘與頭頂挑高那一側有扇長方形的天窗,夕陽西下時整個房間呈現出柔和的色彩十分配合演奏者心境,可見屋主是多麼講究演奏的氣氛。
「這裡冬天不冷嗎?」看著靠近海邊的設計,然後窗戶縫隙吹來一股奇特的鬼哭嚎聲,使得房間的溫度一直都保持在二十度上下。
此時在身旁的影子爬上牆壁將形狀融合成李海的模樣,跟著李海打了聲招呼。
他,就在那裡。
「這裡就是這樣,對於其他人來說就是什麼都沒有。可是李海對你來說的話,有鋼琴就足夠了吧?」影子靠著窗口指了指鋼琴。「本來就是一無所有的你,不需要鋼琴以外的東西。」
又來了,李海心想。
這個影子是另一位鄰居,早在李海剛入住第一天時就時常跑來串門子,嘴裡說的好像很懂音樂那樣,實際上就只是來湊熱鬧的吧?
「不關你的事,我要練琴了。」李海把外套砸向影子,解開袖套跟領帶。
「別這樣粗暴阿,好歹我也是你的好鄰居阿。」影子從衣服堆露出一個頭,張開嘴呵呵地笑著。「比起上一個租客來說你比較有趣,我很中意你喔。」
嗯,今天要從哪裡開始練起呢。
李海不理會影子,開始彈奏起鋼琴。
影子知道,陷入這種狀態下的李海是不能被打擾的,他就那樣靜靜地滑到藤椅上聆聽著優美的琴聲。
這種狀態大概持續了好一段時間,頭頂的姑姑鐘響了起來。
此時的時針與分針重合再一起,時間來到了午間12點。
李海伸長了手臂,拉了拉身體僵硬的骨頭。
窗戶邊傳來了清脆的敲門聲,那聲音很微小又很明顯,剛開始以為是金龜子什麼的所以李海沒什麼在意,直到藤椅上的影子問了句:「有客人來不去應門嗎?」
「客人? 」李海皺起眉頭,想說這個時間點怎麼會有客人呢?「影子你去開門吧?」
這一次換影子皺起眉頭,一手撐著下巴那樣懷疑的問道: 「我只是個影子怎麼可能會開門,要我鑽那個縫隙出去還容易呢。」
也是,李海心想。
這影子除了來這裡跟李海打嘴砲外,其餘時間都賴在這張藤椅上。
就只知道來湊熱鬧,不知道來幹嘛的。
抱著好奇的心,李海將臉貼近窗邊上下打量著四周,奇怪的是聲音停止下來,在那片漆黑的夜色裡什麼都沒有,只有從室內透出的白色光芒。
「沒東西啊?影子你騙我喔。」李海轉了頭,跟身後影子抱怨。「怎麼可能有人大半夜敲門,真的是。」
叩叩,叩叩。
聲音又傳了出來,這一次更大聲。
「嗯,我想你需要打開窗戶才能看見。」影子這樣說著。「畢竟外面這樣黑,什麼也看不清。」
叩叩,叩叩。
敲門聲回應著影子那樣,像是告訴著李海有人在外面。
沒辦法,李海打開了窗戶。
海風聲與海水的鹹味頓時湧入室內,只留有一隻大約一張手掌大小的貓頭鷹站在窗邊看著李海。
「李海李海,教我音樂。」小貓頭鷹這樣說著,張大了那雙紅色的眼睛向李海祈求著。「大家說我的叫聲不夠標準,在這樣下去我要被踢出合唱團了。」
「你被踢出合唱團乾我什麼事?倒不如說被踢出去的好喔,音樂又不能當飯碗養自己一生,倒不如去做些能夠養家活口的行業也好。」李海拍起胸口,跟著小貓頭鷹說著。「看你年紀還小,為什麼不去多讀點書呢?跟那些朋友一起唱歌這樣有趣嗎?」
小貓頭鷹歪了腦袋,很不解地聽著。
「可是可是,大家說李海來到鎮上後每晚都會彈奏好聽的鋼琴......說李海最了解音樂了,如果有音樂的困擾問李海就對了喔。」
「大家是誰?我不是才剛來這裡沒幾天嗎,然後我也只是一名小小的鋼琴家,怎麼可能是最了解音樂的人呢?」李海看著小貓頭鷹年紀這樣小,實在是不忍傷害他的心。
「大家就是大家喔,在這裡生活的大家都很喜歡聽李海的鋼琴,老鼠一家會溜到地板下聽著李海的鋼琴,小麻雀們很喜歡縮在那邊屋簷下,而且大家都說只要聽了李海的鋼琴晚上就能好好睡,李海是很厲害的鋼琴家喔。」小貓頭鷹這一次鼓起勇氣,再一次靠近李海。「我,不會唱歌的話會被大家排擠,大家都會的事情就我不會,這樣的話我不就是異類嗎?所以請教教我吧,李海。」
看著姑姑鐘上時間來到了一點,李海心想明天還要練習的彩排,想起指揮家筱雨的再三交代,以及團長無奈的將樂譜交給自己時所說過的話語。
「非你不可。」團長握著我的手。「能夠駕馭這一曲子的只有你。」
李海知道,這些只是客套話。
沒有真的必須只有我,找個替死鬼上去罷了。
——但對於只有鋼琴的李海,實在是不想這樣放棄。
「我還要忙著接下來的演出,改天行嗎?」李海掏出手機,將上頭的時間打量著。「下週還有重要的演出要準備。」
影子在這時候補刀:「這小子已經練了整整六小時了,人生裡只有與鋼琴相伴的他不會教你的啦。」
小貓頭鷹這一次往後退了一步,小說地說著: 「真的嗎,李海真的沒空嗎?」
「是真的喔,其實我該準備去休息了。」說著李海向後瞪了一眼「但絕對不是你的問題,不要相信那個影子說的話。」
「我可是好意幫你拒絕,瞧你把我說的很壞。」影子壞壞的說著。
「可是大家都跟我說改天改天,還有多少個改天能過呢?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改天是什麼時候才會來,也許下一個改天來不了也說不定。」小貓頭鷹像是饒舌那樣,晃動著小腦袋反覆說著。
李海知道,對於自己來說演出「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也許只是自己人生裡千萬場演出裡其中一場,隨便應付的話就好像今後所有的演出都只是那種程度那樣。如今距離正式演出不到一個禮拜,自己還無法駕馭「協奏」與「華彩」這部分,怎麼能有空閒時間教人呢?
也許是看見李海認真煩惱的模樣,小貓頭鷹彎了腰像李海致謝。
「我好像知道音樂是什麼呢,謝謝李海。」小貓頭鷹轉過頭消失在夜色當中。「原來音樂是這樣,才能夠演出美妙的聲音。我要趕快跟大家說,我要趕快跟大家說。」
李海不明白小貓頭鷹究竟了解什麼,只見遠處的天邊泛起些許的白光,時間來到了凌晨5點。
「不好,再不趕快休息的話會被罵。」李海關上窗戶,躺上藤椅沉沉地睡了下去。
那是久違舒服的睡眠,沒有任何人跟自己嘮叨,也沒有任何阻撓他彈奏鋼琴的東西,在夢裡李海彈奏著很多很多曲子,與小貓頭鷹還有影子快樂地伴奏著。
時間來到早上,李海在彩排室裡彈奏著「普羅科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第一樂章,剛開場的音色是由鋼琴與長笛手的小快板搭配,那種感覺就像是對話一樣,李海說了一句話長笛手說了一句,一同編織出這首曲子序章應該擁有的模樣。
可是指揮手筱雨是嚴格的人,他用力地用指揮棒敲著腳架,發出刺耳響亮的停止聲音,他瞪向李海那邊說道。
「李海,你是不是又熬夜了?從剛剛開始鋼琴與樂團的對話都慢了一拍,樂團們都不知道你想要表達什麼。」筱雨跟著其他團員說著。「抱歉各位,讓我們重頭再來一遍。」
沒辦法,協奏曲就是這樣一回事。
多數樂器所編奏出來的曲子,如果中間有個環節沒銜接上的話就會四分五裂。
「抱歉各位。」李海也像其他樂手道歉,畢竟熬夜的自己錯。
「沒事沒事,李海熬夜彈琴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宏亮的聲音這樣說著。
「如果快睡著,可以去喝杯咖啡我們再來繼續喔。」這是溫柔的聲音這樣說著。
「不行,照這樣進度下去我們永遠彩排不完第一樂章。普羅科菲耶夫可是有著整整四章阿,不能慣著李海,就從ㄉㄉㄉ這邊開始,三二一。」筱雨敲著拍子,長笛聲傳了出來。
李海像是怕被甩掉那樣緊接著跟上。
——所謂的對話究竟是什麼?
昏昏沉沉的腦袋裡,李海浮現出這一個疑問。
這一次彩排完,李海聽著筱雨的說教下早早回到小木屋補了眠,這一睡來到了凌晨12點,姑姑鐘響起了換日的報時聲。
李海被突如其來的聲音給嚇醒,發現影子又靠在窗邊打量著李海,這一次李海想到自己跟其他人都沒有過好好對話,如今能夠好好對話的人好像只有影子。
「奇怪,這一次不生氣嗎?」影子挑起眉頭,十分不理解的問著。
「影子,我問你喔。」李海很認真的問著。「所謂的溝通到底是什麼?對話到底是什麼?」
這是什麼奇怪的問題?影子這樣問著。
「今天彩排發生什麼事情了嗎?明明你彈的這樣好。」
李海點了點頭,說出了今天所發生的事情。
在聽完後,影子明確地說了句: 「就不是你沒睡好,沒跟其他人對上嗎?」
「是這樣也沒錯,可是......我本身不擅長跟他人交流,如果說照著以往那樣彈著配合其他樂手的鋼琴,那麼就好像喪失了什麼似的。我知道我不能只是配合,更需要去跟他們來場對話。」李海在話語中摸索,像是迷失了什麼。「我,只能好好跟你對話。」
影子笑了,那像是發自內心的微笑那樣,就那樣指了指窗口。
「先不提這個,今天也有客人喔。」
只見窗口旁的縫隙裡,鑽出了一隻大田鼠。
他手裡捧著一疊小白紙,親切的向李海說聲好。
「你好,李海先生。我想要來請你幫忙帶合唱團唱幾首快樂頌,不知道你否伴奏一下。」
「快樂頌?幫忙帶合唱團?」李海不明白的眨了眨眼睛。
「是的,小朋友們趕快過來集合。」大田鼠掏出指揮棒敲了敲,一群小小隻的田鼠從各種地方鑽了出來聚集在鋼琴前。
「額,他們怎麼會是從地板下鑽出來,有的還從天花板跑出來,這是怎麼回事?」李海快頭暈了,面對這一群突如其來的小田鼠們給嚇傻。
「李海老師,他們是你忠實的粉絲喔,平時都會在入夜時搶著好位置聽著老師的演奏,還會為了爭搶好位置而吵架呢。今天見到你如此疲憊,他們可是在那狹窄的縫隙裡待了很久很久喔。」
「「就是這樣說阿!」」一群小田鼠附和著。
「不,他們待多久跟我有什麼關係?而且我今天還沒練琴阿。」李海沉住氣,打開了窗戶請他們出去。「出去吧,今天我可忙了。」
「拜託啦李海老師,小朋友們他們這樣期待老師的伴奏,如果就這樣離開的話,他們一定會討厭音樂的阿。」大田鼠抓著李海的褲管搖了搖拜託著。
李海其實也很頭痛,不論是突然冒出來這樣多的田鼠,還說是自己的粉絲希望能當自己的伴奏,這些都太過於突然了。
「只是伴奏而已,應該沒什麼問題吧。」影子開口從中間調和著。「你也睡飽了,當作活動筋骨也不錯吧?」
「「就是說阿,就是說阿!」」小田鼠們在旁邊喊著。
其中有隻更小隻的田鼠,抬起頭看著李海問著: 「李海老師沒辦法幫我們伴奏嗎?」
水汪汪,水汪汪。
那是小孩子閃爍的美夢,是令人懷念,是如次脆弱的願望。
李海抓了抓瀏海,一屁股坐在鋼琴椅上。
「我彈,我彈就是了。就只彈一首喔,彈完你們都得回去。」
小田鼠歡呼著,影子在角落裡笑著,打開來的窗口讓流進來的海風也在笑著,大田鼠拿著手中的琴譜遞給了我。
我微笑地伸手說不用。
「快樂頌,我可熟呢。」一個華麗的滑鍵流過,我看著大田鼠點了點頭。
「孩子們,來這裡集合準備開始了。」大田鼠敲著指揮棒,引導著小田鼠們站好位置。「這可是你們思思念念的李海老師的伴奏,我們要拿出相對的實力跟著喔。」
鋼琴聲下,田鼠們開心地唱著歌。
外頭的夜鳥悄悄地鳴叫著,青蛙配合底奏合唱著。
李海不自覺跟著唱了起來,任由外頭的月色灑落在自己身上,時間過很快到了結束的時候。
「老師,我們孩子們唱的速度有些慢了些,可以再慢一點方式再來一次嗎? 拜託了。」大田鼠開心的跑到鋼琴前,搖了搖尾巴跟李海拜託著。
李海意識到了什麼,隨口問了句: 「是不是那一隻唱高音部的小田鼠唱得比較慢?」
「是阿,那孩子生來身體比較虛弱,在合唱團裡需要花比其他孩子還要更多心力跟上,這一次也好希望能夠讓他能夠跟上大家。」大田鼠很認真的說著。「拜託了李海老師,再彈一次吧。」
李海嘆了口氣,將手指放在鍵盤上輕輕地點了幾下。
小田鼠們聽到琴聲,跟著配合節奏唱了起來。
李海把快樂頌背到閉上眼睛都能夠彈的程度,所以他可以很仔細地聽著,注意到小田鼠們中間那一絲細小的聲音,微弱卻又想辦法抓到合唱團的尾巴,不想被丟下不想要這樣被遺忘。
李海偷偷地把原本的拍子再降一拍,然後配合著那一絲細小的聲音彈奏著。
配合聲音,配合呼吸,配合外頭徐徐海風的旋律那樣,李海握著船舵引導著大家前行。
可以聽得出來,那一絲細小的聲音笑了,李海也知道......他也笑了影子也笑了,大家都笑了。
直到天空泛起白色的光,小田鼠們揉著眼睛從窗口那一側出去。
「謝謝,真的謝謝你。」
大田鼠晃著手像是表達感謝那樣,清點完數量後轉頭消失在那一道白光之中。
啊,李海這才想到今天還有排演阿。
必須要睡必須要睡,隨手拿起放在藤椅上的毯子,李海深深地睡了下去。
目睹這一切的影子,則是溫柔地鑽進鋼琴下面。
風吹過鋼琴發出陣陣地輕柔聲音,那是什麼聲音呢?
快樂頌?還是無名樂章?
——那是睡著的李海始終想不起來的曲子
時間來到了排演前三天,是樂團處於緊繃的時期。
李海越發現自己的琴聲像是陷入了泥沼那樣,在第二樂章裡發不出一絲有力的聲音。
第二樂章是詼諧曲(Scherzo)為主體,是一種強烈且快速的曲風。需要表現出強烈的情感,還有那背後所潛藏的情緒。
從開場快速切入的快板,到中段配合管絃樂的點綴,一不注意就會被背後其他樂器所吞噬,第二樂章就是這種東西。
李海在這短短的2分半裡幾乎磨平了自己的風頭,直到後半部更是意識到自己的琴聲被管樂給吞噬。
這一點當然被指揮家筱雨給捕捉到......
「李海怎麼又是你,這裡只是第二樂章而已,怎麼都聽不見你的琴聲了?」
「別這樣說李海,他已經很努力跟上了。」有位叫不出名字的團員這樣說著。
「李海保持這樣就好。」其他團員們幫著李海說話,可是筱雨卻不留情面的再次悄想指揮棒。
「如果一直持續這樣,那我們今天就只練第二樂章了。」
「「咦?」」「嗯?」大家都很哀怨地盯著李海,李海卻是將手伸進身旁的臉盆裡浸泡著手。
「我,會加油。」李海淡淡說著。
筱雨滿意地點了點,三二一鋼琴聲配合著指揮下再次發出聲音。
——可是當然的,聲音問題還是沒辦法被改善。
琴聲就那樣漸漸地吞沒在樂隊的深海中。
晚上,李海用完餐後躺在鋼琴椅上。
就這樣抬頭仰望著空中的半弦月,在落地窗下的李海似乎有些疲憊了。
「今天比較累喔,怎麼了嗎?」影子從門縫鑽了出來問著。「如果要休息的話,可以彈一些快樂的曲子。」
「不了,等等還要練第二樂章。」李海打開窗戶,將臉盆的水倒了出去,潑出去的水像是劃過空中那樣,受到地心引力的影響狠狠撞向地面。
噗茲,散了一地。
只聽見外頭大海的聲音,李海感覺自己是真的累了。
李海很想逃離鋼琴,立刻馬上那樣行動。
遠離那棟明亮的屋子,衝向那幽暗的大海之中。
——但海離這邊太遠了,黑壓壓的樹陰在月光下顯得張牙舞爪的惡魔,白銀色的世界裡似乎沒有自己的容生之處。
李海就這樣靜靜地跳望著前方看不見的大海,什麼都沒想的看著。
直到頭頂的姑姑鐘響了起來,那是12點的報時,也是有奇妙訪客前來的時間。
「逐伊...逐伊。」窗戶旁響起來明亮的叫聲,有一頭長相十分醜的鳥在月色下張開了雙眼,與李海對上了眼。
這隻鳥雖然開起來黑黑的,然後又小小隻的,可是那個叫聲特別的響亮,像是貫穿耳膜與頭蓋骨那樣的具有穿透力。
這樣的醒目,這樣的特別。
一隻名為「夜鷹」的鳥類。
「你也是來學音樂的嗎?」頭一次李海這樣問著,他知道眼前這一隻夜鷹是這一次的訪客。「真不巧,我現在不想彈琴呢。」
「逐伊...逐伊,不是的李海,我不是來學音樂的,而是......來跟李海合奏的。」轉過頭,夜鷹睜大雙眼看著李海。「李海的鋼琴,是我的目標喔。」
「你的目標?那可真的是......」李海有些小開心,可是心裡頭有股鉤刺那樣卡在那兒,讓他說不出心裡頭想表達的話語。「但我的鋼琴阿,只是隨處可見的鋼琴呢。」
「明明李海就擁有才能,怎麼會是......隨處可見的聲音呢?」夜鷹這樣問著。
「怎麼可能有才能,如果我的琴聲能像你一樣獨特具有穿透力的話,那可就不用像現在這樣煩惱了。」李海說著說著,心裡頭卻想著我怎麼跟一隻夜鷹抱怨起來了。
夜鷹小碎步跑了過來,用很認真的眼神問了李海。
「明明每個人都討厭我?李海卻欣賞我的叫聲。」夜鷹認真的問著「好開心,真的好開心。」
「逐伊...逐伊...可是李海不知道喔,我明明有著『鷹』這個字,在這個世界上卻不像頭『鷹』喔,大冠鷲甚至登門拜訪說:『不要太囂張,你只是頭山蚊母罷了。』我長的又不好看,叫聲也不好聽又不配擁有這個名字。沒什麼人欣賞我,嗚~哇哇哇!」夜鷹像是哭了出來,一直發出「逐伊!」「逐伊!」的叫聲。
在李海看來,這世界就是外貌協會。
沒想到連動物圈子也不例外,夜鷹甚至沒犯過什麼錯就受到輿論譴責。李海抓了抓留海略微思考了一下,想了很多很多。
「其實阿,我很好奇喔。你的聲音是怎麼發出來的?體積如此嬌小卻蘊含著那強大的能量,這是與生俱來的恩惠,是上天給你的禮物喔。」李海組織著語言,如此問著夜鷹。
「這個阿,告訴李海的話沒問題......但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喔......我在飛行時能夠感覺到『許多小小隻』飄浮在空中,他們會手牽著手鼓勵著我『叫』出來,說『沒問題的,你可以的』、『去感受著風,去享受著它』、『用你炙熱的熱情吶喊吧』......
他們化作成一陣風,就那樣拂過我的胸膛、我的喉嚨、我的嘴巴......我就那樣自然地『叫』了出來。」夜鷹挺著胸解釋著,李海似乎懂了些什麼的向那逐漸泛白的天空看去。
「要不,我們就來合奏一曲吧?」李海轉過頭,將手指輕輕地放在琴鍵上。「你就用你的方式來『叫』吧,我會接下你的一切。」
李海跨八度彈奏,順著空中那一輪逐漸模糊的月亮輪廓滑了下去,一層接著一層的往上彈著高音,像是鼓勵著窗外的夜鷺那樣,又像是想要抓住空氣中那『小小隻』那樣。
重拍、重拍,來吧來吧,在不跟上的話我可就要甩下你了喔。
李海連續的跨八度彈奏,讓他感覺手上塗滿了鉛一樣,每一下跨八度都能感覺著自己的音色極限。
——直到窗外傳來一陣細小的翅膀拍動聲,「逐伊!」「逐伊!」的聲音迴盪整棟小木屋,李海知道是時候了。
李海舞動著手指切換成諧謔曲(Scherzo),是「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跟隨夜鷹逐漸遠去的聲音,李海再一次加快了速度。
不夠,還不夠。
短短兩分鐘的曲子裡,要突破那個天空、衝破那個大氣層、飛到沒有任何人能夠干涉的地方為止,大冠鷲也到不了聲音也傳達不到的地方。
如同那一顆閃爍著白藍色彩的一等星那樣,燃燒自我把自己的聲音帶到了「宇宙」的舞台,而在那裡不再有人能夠干涉與插手,只有閃爍著自己的色彩與自由地吶喊自己的聲音。
一個滑鍵,曲子迎來了結束。
藤椅振動著、水鼻仔振動著、大海振動著,李海知道自己成功了。
此時,影子從門縫探出一個頭問著:「那頭夜鷹去哪裡了呢?」
李海撥開被汗水浸濕的瀏海,抬起頭望向空中那一顆藍白色的一等星,微微一笑的回著:「不好說呢,也許不在這一顆星球上了。」
「是嗎?」影子竊竊地笑著說「呵呵,很久沒看你笑成這樣。」
是阿,因為李海在那消散的雲朵之中發現了一件事情。
「沒想到你居然讓天空振動了,怎麼會說我是你的目標呢......我很開心喔,因為我發現還差地遠呢。」李海躺在藤椅上閉上眼睛,就那樣聆聽著。
迴盪在宇宙裡,名為「夜鷹之星」的鳴叫聲。
時間來到演奏前一晚,也就是古典音樂祭第二天。
李海為了將自己的狀態調整好,拒絕了同團人的邀約。
「瞧你把自己逼得這樣緊,要記得調適一下喔。」有一個這樣說。
「我們先去享受古典音樂祭啦,記得早點休息。」另一個聲音這樣說。
指揮家筱雨拍了拍李海的肩膀,在李海的耳邊說道。
「華彩(cadenza)不考慮我的提議嗎?」筱雨認真的眼神看著李海。「有很多範本可以參考喔。」
李海搖了搖頭,表示沒辦法。
是嗎?筱雨揮了揮跟著其他團員消失在人群當中。
沒錯,都到了演奏的前一天,李海還不滿意現在的華彩(candenza)。
說來奇妙,這陣子他跟團員的演奏漸漸開始配合的上,可是離李海心中所描繪的「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還有著很遙遠的距離。
這並非是「技術不足」與「配合不足」的問題,而是更加「根本」的東西,一種李海說不上來的東西。
李海越想彈奏好,卻離心中描繪的曲子逐漸遠去。
話說,到底想演出出怎麼樣的曲子呢?
李海也不知道,他就這樣晃著晃著又來到看夕陽的咖啡廳裡。
這一次李海選擇坐在一樓的角落,點了杯「馥郁咖啡」。
多種不同的濃縮與滑順的牛奶刺激著李海的舌頭,李海在品嘗的過程中反覆地思考著所謂「想演出怎麼樣的曲子是怎麼回事」時,一道聲音從身旁傳來。
「沒想到上一次只是說一說,就連續好幾天沒來了啊?」服務員小姐拉開了椅子,坐在李海的旁邊。「本地人?看起來不像阿。」
「不是本地人沒錯。」李海嚐了口咖啡,對於這突如其來的人不會感到反感。「就剛好來這裡辦點事情。」
服務員小姐撐起頭,從下方打量著李海。
「辦點事情阿~原來如此,話說最近在鵝鑾鼻那好像舉辦了什麼活動,那兒可熱鬧呢。」服務員小姐說道。「不去看看嗎?」
「我對熱鬧的地方不太感興趣。」李海輕聲地說著,眼角中打量著服務員小姐的穿著。
那是盤著黑色的頭髮,身穿著黑白色的服務員制服,年紀大約二十歲上下,十分年輕的小姐。
「哇,終於肯正眼看我了。沒注意到嗎?從上一次到剛剛以前你只注意著其他地方,就像是看著很遠很遠的盡頭那樣喔。」服務生小姐嘴巴鼓了起來,似乎想表達自己很多不滿之處。
「......畢竟來辦公阿,可不是來玩的。」李海看著手機的時間,知道自己該回去了。「我該回去了,有機會再聊吧。」
「咦咦,這樣快!? 吶吶,你還會來嗎?」服務員小姐不死心追問著。「難得今天沒什麼客人,不在多待一下嗎?」
李海皺起了眉頭,心裡想著她到底想要幹嗎?拉攏客人嗎還是想找個人聊天,一切都太過於突然了。
本想拒絕的李海,發現服務員小姐雙手抱緊托盤,臉色帶點紅潤那樣眼神左右飄移著,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出口卻又說不出來那樣。
......就這樣拒絕的話,有種對不起她的感覺。
沒辦法,李海轉過身子掏出張明天的古典音樂會貴賓票遞給了她。
「有空的話,明天就去看看吧。」隨後李海拎起皮包,盡可能擺出輕柔一笑的笨拙表情。「我該回去了,有機會再見吧。」
李海知道,明天演奏完自己就會回到自己的家鄉。
沒什麼機會來到這個城鎮,然後又跑到下一個地方去演奏。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如同沒有固定形狀的雲朵那樣。
隨著時間,輕柔地消散在空中。
時間來到小木屋,李海想通了什麼那樣動起了身。
這一次將窗戶封死,把門縫到木板間縫隙堵死,拉上窗簾不讓任何東西闖入那樣,只留頭頂的姑姑鐘與那沒辦法遮住的天窗在那兒,這裡就只剩下鋼琴與李海。
——當然這些都阻止不了影子。
「剛睡醒瞧你弄得像是鬼屋那樣,搞的漆黑一團,李海你在搞些什麼啊? 吃飽沒事做嗎?」壞心眼的影子說著,然後來回進出鋼琴炫耀著自己多麼自由。
李海也沒冠著他,抓準時機蓋下了鋼琴弦蓋將影子困在裡面。
黑色鋼琴的色澤裡,隱約透出影子在裡面著急的轉圈圈找尋出口那樣。
「誰叫他在重要時刻來打擾我。」
李海專注地閉上眼睛,琴聲從鋼琴蓋中響徹整間小木屋。
所謂的「華彩」究竟是什麼?
一段沒有任何音符標記的空白時間,樂手們紛紛停下聆聽著接下來的曲子,指揮家像是等待著時機那樣,所有人的視線匯聚在李海的身上,太陽像盞聚光燈那樣打在上面,只留下大海的聲音與呼嘯而來的風聲。
不對,這樣不對。
李海再一次重來一遍。
在腦中所構築的場景裡,再一次響起了鋼琴聲。
小貓頭鷹、田鼠們、夜鷹,還有沒看過的很多動物紛紛逃離,逃離著李海的琴聲,逃離名為「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的黑洞,烏黑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耳邊傳來了姑姑鐘聲,窗戶傳來劇烈的拍打聲,門口的握把轉動聲,琴弦板子下影子的掙扎聲,匯聚成普羅科菲耶夫所醞釀的複雜情感聲音。
到底是什麼樣的心境才能寫出這樣天才般曲子呢?
李海頭一次想到這個問題,很奇妙的是他能夠從曲子中體會出想要表達出來的情感。
面對英年早逝的朋友,心中那股無奈的情緒油然而生,隨後1914年所發生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砲彈摧毀著城鎮像是一場大雨一般打下千萬淚水,那一年裡去世了多少人呢?
抑鬱的情感與無奈的悲痛,是這首曲子所表達的魔力。
這是首在1923年重新編寫後具有強烈情感的曲子,是普羅科菲耶夫早年的悲痛,是他咆嘯的聲音。
那麼要在古典音樂季第三天彈奏這首曲子的我,是要用琴聲毀掉多少人的夢想與色彩才能滿足嗎?在緋染的天空與血色的大海裡,究竟能不能表達出普羅科菲耶夫的情緒呢?
李海不知道,只能任由那些情緒從胸口進入,然後透過手指間的琴聲散發出來,最後又回到胸口之中。
直到李海身旁有道黑色的身影阻止了他,黑影拉扯著李海衣角將李海重重地摔在地面。李海這才意識到眼前這頭龐然大物的身影,是居住在小木屋外頭的黑色老狗。
「別把一首這樣好聽的曲子彈這樣難聽。」黑狗這樣說著,一屁股坐在李海的前面。「動物們都來跟我抱怨了,說是李海著魔了。」
「嗯,我很抱歉。」李海低著頭,嘴裡道著歉。「我在摸索這首曲子心境才想出這種方式。」
難怪阿,黑狗這樣說著看著被封死的門縫與窗戶。
「我能理解你想探索的心情,但造成別人的困擾是不對的。」黑狗靠近一點,眼裡打量著李海。「而且你方向也錯了,這首曲子的心境不是這樣子。」
「嗯?」李海不解的楞了一下,思考著黑狗所表達的意思。「這是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啊?『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不是這樣『詮釋』。如果只是抒發『單純內心中的黑暗』的話,那倒不如找個無人的海岸,對著大海尖叫到喉嚨沙啞直到自己滿意為止。」黑狗要靠近了一點,輕輕趴了下來看著李海。「那種也是音樂,卻不是觀眾想聽見的音樂,更不是你想要彈奏的琴聲喔。」
李海吞了口水,好奇的問了一下淋浴在月色下的黑狗一個問題。
「這些道理我懂,可是你究竟怎麼進來的呢?」李海指了指被封死的門口跟窗戶。
「這裡是『我們的家』,而且每晚我守在門口聽著你優美的旋律,應該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琴聲了喔。李海,不要對不起愛聽你琴聲的觀眾,更不要對不起你自己。這很重要,非常的重要。」黑狗起了身,再次看向鋼琴。「如果懂這些道理的現在,李海你可以更上一層樓。」
李海點了點頭,輕輕地打開弦蓋子。
裡頭的影子像是逃離李海那樣,鑽進藤椅後面的黑夜裡那樣「噗通」的消失不見。
「抱歉喔,讓你受苦了。」李海落寞的看著消失的影子,知道他不會回來了。
吸氣吐氣,吸氣吐氣。
李海閉上眼睛,將手指撫摸著琴鍵,去感受著它所傳來的溫度,那是冰冷帶點餘溫的白鍵,是李海在前三樂章裡所注入進去的情感。
——那是多麼地讓人感到懷念
李海所彈奏的音符不再是砲火轟炸城鎮,而是化做點點泡泡飄向空中,裡頭有很多很多的東西。
小貓頭鷹的羽毛、田鼠的小紙張、夜鷹的一等星,最後是淡淡地哀傷......
李海似乎了解到了什麼,望向坐在身邊的黑狗,那是一雙在夜裡閃閃發亮的「黑色眼珠」以及那健碩的身體,跟李海每天餵食的瘦弱老狗的身影逐漸畫上等號。
阿,原來如此。
是你一直守護著我的琴聲,是你在這陪伴我度過這些時間的阿。
挪動身子,李海改成輕輕的點按琴鍵。
黑狗像是感受到李海的呼喚,輕盈地跳上李海的身旁。
毛茸茸的身驅、狗狗特有的呼吸聲、時不時打到後背的尾巴,還有......靠在身上那規律的心跳聲。
李海騰出左手,將牠護在懷裡並且說道:「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黑狗並沒有回話,而是看向那泛白的天空。
表情似乎是那樣的寂寞,緊緊的鑽進李海腋下。
「我答應你,從今以後不會在彈出那樣子的鋼琴。」李海發現自己的聲音帶了些哽噎,右手的琴聲越來越微弱,像是勾到了什麼拉扯了什麼,那樣自然地推開窗戶奔向大海。
海浪拍打著沙灘,泛白的天邊撒下閃爍的一角。
遠方的碼頭響起漁船的蜂鳴聲、小鳥們漸漸醒了過來開始在窗外鳴叫、早晨的風吹進室內。
黑狗露出一絲滿意的表情,叫了一聲「汪」。
跳出李海的身邊,筆直地朝窗外跳了出去,沒有想像中掉落的聲音,黑狗乘著風頭也不回的消失在大海的盡頭。
一道強力的白光閃過眼睛,李海醒了。
而那敞開的窗戶外,聚集著一群看熱鬧的海鷗。
牠們像是什麼都不懂那樣,嘲笑著、議論著、湊熱鬧。
李海沒什麼心情理會著他們,一道眼淚從右眼落了下來,那是不明所以的悲傷,那是有種東西從自己懷裡溜走的感覺。
——李海知道,對於今天的演奏勢必要全力應付。
演奏過程十分順利,李海剛開場的第一樂章裡,成功跟樂團的「交流」起來,長笛到雙簧管,接著大提琴的震音後輪到李海的回合。
李海注意到指揮家筱雨的指揮慢了下來,配合著李海平靜的琴聲延長了長笛聲的切入,使整首曲子進入一段平穩的時間。
觀眾們知道,有股能量在那音樂大海下流動著,李海沒有放過這個機會開始快速地高潮,稍微加大了鋼琴聲。
「要吸引觀眾們的注意才行,第一樂章可以配合我的速度嗎?」在演奏之前,李海跟著團員們在幕後討論著。
「李海,那樣的話會拖到演奏時間喔。」一個拿著長笛上了年紀的阿姨這樣說。
「畢竟是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弦奏曲,配合原本節奏比較好吧。」身旁拿著大提琴的大叔靠了過來。
李海沒有看著他們,而是靜靜地看著指揮家筱雨。
「呼,能說說原因嗎?」筱雨撫摸著指揮棒,銳利眼神看著李海。「都要上台演奏了,你應該有個好理由吧?」
李海點了點頭說道:「因為我們是來演奏給觀眾聽,不是來砸場子的......我想要多一點韻味,讓觀眾們更能融入到曲子當中。」
「可是我們不是主演啊?不需要這樣認真吧?」背後傳來這種聲音。
「畢竟是配合贊助商的要求,我們走個過場就好吧?」大家點頭著。
李海吸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的演奏生涯裡也不缺席這一場演奏,也知道沒有多少人期待他們能有什麼好演奏。
可是......
「我想彈奏出屬於我們的『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不是路邊隨便一首CD的那種,而是屬於我們當下能夠彈奏出來『最棒的演奏』。我很難說明清楚,也許這只是我特立獨行,但是! 我是認真的。」李海感覺到喉嚨聲音有啞時,才發現到自己的聲音喊的有多大聲。
——做這種事真的很害羞阿。
筱雨聽完李海的話後,低著頭思考著什麼。
隨後拍了拍李海的左肩膀。
「好極了,我們就這樣做。」
時間回到演奏中,筱雨對著李海眨了一下右眼。
指揮棒向下一畫,配合著李海高速的琴聲拉開了第二樂章。
「諧謔曲」,李海加速的衝刺著,手指不停地跳動,這是前陣子李海始終配合不好的地方,如今在筱雨的指揮下樂團裡的管絃樂配樂比以往低了一些。
為了凸顯鋼琴聲音,李海選擇了另一種沒有常識的彈法。
看著空中那顆閃爍的一等星,在那夕陽西下前亮出自己那全力的色彩,隱約聽見遠方傳來的鳥叫聲,李海知道是時候了。
鋼琴聲力道開始加重,其他按鍵像是舞動起來那樣跳著著,大海在身後波掏洶湧起來,一陣又一陣的浪花聲迴盪整個音樂會場。
「奇怪,鋼琴聲沒有背蓋過去。」
「風聲這樣大,到底怎麼做到的?」
觀眾們相互討論著,人群中有許多觀眾開始往這裡開始聚集。
沒錯就是這樣,前面兩樂章要吸引到觀眾。
李海聽著漸漸匯聚而來的觀眾,心中竊喜。
第三樂章開始樂隊拖著沉重的步伐進入,李海知道這裡在筱雨的指揮下了多少工夫。
因為是接近黃昏時間,海風聲越發的強烈,在鄰近夕陽下的演奏裡更講究團員們間的默契,為了讓每個樂手們能夠跟上筱雨以「微妙的手法」調整團員間速度。
——這些都是這幾天裡我們排練出來的成果。
李海跟上樂團的節奏,再一次舞動自己的琴聲。
絕對不能因此沒跟上,那可就糗了。
緊接著來到最終樂章,也就是「華彩」所在的樂章。
他是以ABCBA的曲調進行變化,與第二樂章諧謔曲的三段體比較來說真的是漫長的一樂章。
而華彩就在中間部C的位置,李海知道在那之前自己要隨時做好準備。
此時在李海的心中有了一個疑問: 「到底什麼是詮釋呢?」
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沒辦法將原曲100%的還原,因此如何解釋曲子就需要演奏家來去琢磨。
鋼琴聲漸漸慢了下來,能夠感覺到大海那濕膩的氣味,海藻曬乾後所散發出來的腐臭味,還有淡淡地飄浮在空氣中沙子的味道。
不知不覺,就連身旁的樂器聲都也聽不見。
宛如整座會場只剩下李海與鋼琴那樣,發冷的夕陽打在李海的後背上,那就像是深海之中有塊廢棄的船隻,裡頭有台被遺忘多年的直立式鋼琴所彈奏出來的聲音那樣。
那樣地沉重又那樣地遙遠,此時的李海開始連鋼琴的聲音都聽不見,每一個按鍵都像是木板碰撞聲那樣發出「波波」的聲音,就連塔板聲都顯得如次的清楚。
在這種情況下,要怎麼做到「詮釋」呢?要怎麼做到「模仿」呢?
想必每一位演奏者在經歷第四樂章時都會遇到這種時光吧,沒有任何指示與樂譜,只有發不出聲音的鋼琴聲與自己的呼吸聲。
李海只能投入再投入的彈,發不出的聲音就用另一個按鍵聲來補上,如果音色打結的話就用輕一點的音色來填補,如果停下來的話就會破壞曲子。
這時候李海才發現,下意識的指尖自然地彈奏出從未想像的搭配,那就像是累計在手裡的歲月所散發出來的能量,那些夜裡李海忘我的彈奏那些夜裡與動物們相遇所交叉出來的痕跡。
沒錯,音樂就是這樣隨著時間堆疊再堆疊,每個時代的樂手都是站在名為「歷史」的音樂沙丘之上,而在那之上自己又會堆疊出屬於自己的音樂,往後的數十年數百年裡也會有人站上自己的音樂沙丘吧。
這時候天空染上緋紅的色彩,太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入大海,天空中那些潛藏在太陽之下的一等星們漸漸顯露出光芒。李海能在天空的另一頭聽見夜鷹傳來的「逐伊~」鳴叫聲,接著聽見身旁的石頭縫隙裡傳來小田鼠們一同快樂地合唱聲,然後空中飛過的小貓頭鷹發出「咕咕~」聲。每隻動物都在李海的身旁一同陪伴著演奏著,還有什麼比這些更快樂呢?
有,那就是在「華彩(快樂的合奏時間)」快進入尾聲時,徐徐地像一陣風加入進來的長笛聲,長號加入時拉起音符的手奔向大海的聲音,李海加緊節奏拉著音符的頭就那樣衝向沉入大海的盡頭。
大家都消失在盡頭之中,什麼也沒有留下。
包含動物們的聲音、姑姑鐘的報時聲、每一晚與動物們所發出來的歡笑聲。
黑狗在那盡頭的深處,對著李海「汪汪」叫了一聲,凶狠的嘴巴裂了開來,整個身子弓了起來就那樣直直瞪著李海,彷彿叫他回去他原本所在的地方那樣,那雙眼神裡透露出一絲柔和的視線。
李海回過神,樂隊們像是拉起深入「華彩」中無法自拔的李海,強烈的樂器聲傳到李海的後備上,推動著李海繼續向前進,咬緊牙齒努力的彈奏下去。
——樂曲聲終止,濕濕黏黏的汗水附著在李海的全身,海風的呼嘯聲與觀眾們發了瘋似的掌聲,樂手們一同站了起來看向李海。
李海楞神地睜大雙眼看著他們,似乎想起來自己現在應該做些什麼。
大夥們在最後的謝幕中,一同向那些幾十位觀眾們鞠躬致謝而下台。
坦白說,李海沒有彈完「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後的記憶,好像有很多樂團成員紛紛跑來問李海說: 「李海什麼時候彈這樣好,觀眾好評不斷阿。」之類的。
就連平日裡對李海嚴厲的指揮家筱雨都上來稱讚李海: 「剛剛彈的超級好,已經完全超越我們所想像的『普羅科菲耶夫地二鋼琴協奏曲』了喔。」
李海意識很恍惚,下意識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本以為要完美詮釋出來只能靠『模仿』,如果改編的話顯得畫蛇添足,如果全盤接受的話顯得膚淺,我本來是這樣想的......可是我錯了,大錯特錯。」
看著空中那一顆藍白色閃爍的一等星,李海接著說了下去:「在音樂長達幾白年的歷史裡,能有多少的『模仿』與『詮釋』呢?每個人生來只能活到百年,怎麼能完全體會他人另一百年的生命呢?所以......樂手們只能竭盡當下所有可以想的,包含自己往前數十年間的人生歷練與當下所能體悟感受的加以打磨融入進去,唯有這樣才能不愧對那些走在我們前頭的前輩們。」
樂團的每一個人難得地認真聽著李海所表達的話語,大家臉上掛著是「沈思」、「想通了什麼」、「感到敬佩」等各種情緒,筱雨的臉上則是「原來如此」的表情,似乎也挺通了什麼。
「恩,這是李海的原點阿,原來如此,也可以說明團長為什麼要將『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交給你了,也只有你能夠不斷地思考不放棄地去鑽研才能呈顯出屬於我們的曲子。」筱雨喃喃自語道。
「那個,我先回去打包行李吧。」李海舉起手,表示想提前離開。「我預約了今晚的火車,想提早回家練琴。」
團員們露出微妙的表情,紛紛看向了筱雨。
筱雨則是扶著額頭表示「這傢伙腦袋只有鋼琴阿。」
「先不提我們等等慶功宴了,那兒是不是有一位小姐在等著你?看他在那裡站著不知道什麼時候上來接話,趕快過去吧?」筱雨伸出大拇指比了後面。
李海這才注意到有一名身穿白色洋裝的女子,提著白色的小包包戴著白色的荷葉帽站在不遠處,帽子下是李海見過幾次的面孔。
原來她有來阿,李海這樣想就那樣走上前打了招呼。
「嗨,妳來了阿?」
「聽工作人員說你們在這兒休息,是不是打擾到你們?」
李海搖了搖頭,表示不會。
兩人間的話語就這樣斷在這邊,李海打量著少女為什麼要來跟李海打招呼。
少女卻低頭扭扭捏捏地似乎有什麼話想說。
「不如,我們找家餐廳吃頓飯如何?」李海柔和的問道。
「好啊,我知道這裡有哪家餐廳可好吃了。」少女拉著李海的手向著人群跑了過去。
此時的李海無意識地看見地上的影子,似乎張開雙手對著李海打招呼歡聲慶祝那樣。
一眨眼,許多人群的影子交錯在那地面上。
李海本能的想伸出另一隻騰出的手,卻發現四周充斥著人們歡聲笑語的聲音。
「怎麼了嗎?」少女停下來微微歪著頭問著李海。
「只是想起某一位愛嘲笑我的摯友,讓我有點懷念。」李海陶醉的眼神勾起少女的好奇心。
「他,是怎麼樣的人呢?」
「恩......硬是要說的話。」
——是個笨拙地活著,卻比任何人活的還要灑脫「一位對我不離不棄的人」。
(鋼琴家李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