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強生,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紐約大學(NYU)戲劇博士,回國後先在國立東華大學任教,協助創立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目前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教授。優遊於文學與文化不同領域,其文字美學與創作視角成熟沉穩,冷冽華麗,從激昂與憂鬱之人性衝突中淬取恣放與純情,澎湃中見深厚底蘊。曾以《非關男女》獲時報文學獎戲劇首獎;長篇小說《惑鄉之人》獲金鼎獎(日文版 2018 年出版);《夜行之子》、《斷代》入圍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短篇小說〈罪人〉榮獲 2017 年九歌年度小說獎。散文集《何不認真來悲傷》獲開卷好書獎、金鼎獎、台灣文學金典獎肯定;《我將前往的遠方》獲金石堂年度十大影響力好書獎。
這本書最先吸引到我的,是故事中主角身為調音師的職業背景。大多數的人,只會關注到操彈著琴鍵的演奏家,賦予鋼琴個性與靈魂的調音師,儘管關鍵不可或缺,卻往往隱身於幕後,不為人所知。
這部作品為調音師描繪出清晰的輪廓,以調音師作為舞台中心,順著樂音的震動,向外牽引著「人」如觸動音樂或是被音樂觸動的人、「物」如悠久或是被廢棄的鋼琴樂器,串以「事」譜寫出人與物尋覓共鳴的孤單與無悔。令人意外的是,作者自述自己其實連鋼琴都不會彈,卻純熟地具現了音樂承載的情愫,在闔上書本之際,嗡鳴的迴響仍在心裡,不曾散去。
沒想到一個隱約的念頭,在心頭積壓了二十年後,竟然此刻有了一個終於定格的畫面:一場雪,一架鋼琴,一個人。
要感謝的是歲月,畢竟二十年前的我是無法如此勇敢誠實的。
作者以一種非常浪漫的角度,來看待人與音樂之間的關係:
起初,我們都只是靈魂,還沒有肉體。當神想要把靈魂肉體話的時候,靈魂們都不願意進入那個會病會老,而且無法自由穿越時空的形體裡。於是,神想出了一個辦法,讓天使們開始演奏醉人的音樂。那樂聲實在太令靈魂們陶醉了,都想要聽得更清楚一點。然而,能夠把那音樂聽得更清楚的方法,只能透過一個管道,那就是人類的耳朵。神的伎倆因此得逞了,靈魂從此有了肉體。
作者以具象化的方式,寫出我們打從心底對音樂的渴望,音樂總是能夠撥動著我們的情緒 — 輕快的歌曲令人感到雀躍,柔和的歌曲令人感到安心,沉吟的歌曲則能喚起心裡的疙瘩。雖然我們無法逃離終將腐朽的肉身,但是至少還有音樂,能夠撫平我們躁動的靈魂。
人與音樂的關係,這是再浪漫不過的詮釋了。
2018 年的 7 月,當我寫下「起初,我們都只是靈魂,還沒有肉體」之後,故事中的所有元素,意想不到地都開始被召喚出來了。
傳說在西元前 530 年,希臘數學家畢達哥拉斯某天偶然經過一個打鐵鋪,被打貼敲擊的聲音吸引。他發現有時那聲音醜陋刺耳,有時卻又意外地優美和諧。走進舖子裡研究,發現原來是跟每個鐵鎚的重量有關,不同的敲擊重量會製造出不同的聲音。如果兩隻鐵鎚的重量比例恰好是二比一、三比二或是四比三時,同時敲出的聲音就會創造出悅耳的和聲。這比例就建立了鍵盤樂器調音的基礎。
機器大多憑藉著十二平均律的方式來對齊每個音的頻率,但因為是由特定的數學公式計算而出,事實上音與音之間並不能達到完全的和諧。一位優秀的調音師必須憑藉著自己的耳朵,同時考量到鋼琴與演奏者的個性和需求,調諧出恰好的音高與音色,這也是為什麼許多成名的演奏家都會指名由特定的調音師來為他們的鋼琴調音。
作者以傳神的比喻,來描述鋼琴、演奏者、調音師三者之間的關係:
鋼琴、演奏者、調音師三者之間的關係,就像是一個婚姻諮商師與一對夫妻。當一個神經質的演奏者,與一架不完美的鋼琴被送作堆之後,身為調音師的重責大任就是要幫他們勾勒出,他們在一起之後可能達成的幸福想像。調音師自身不必是完美的,只要他有一雙耳朵,能夠聽得出兩個都有缺陷的東西所發出的振動,那就夠了。
雖然故事主角從小就是音樂天才,只要聽過一遍就可以彈出曲子,但他並不想成為演奏家,也不想教琴,為了賺錢無差別地鼓勵沒有天份的孩子。主角曾有幸與國際知名調音師交流,他能感同身受調音師的初衷與追求:
很難形容我耳朵聽到的那種音色,只有那個頻率,那個震動的層次,可以把我帶進讓我感覺安全,又帶著一點悲傷的奇妙領域。
這部作品表面上談的是音樂,調音師斡旋在演奏家與樂器之間,追求音符上的和諧共鳴;在文字之下微光閃爍的是,在每個人心中,想要在蒼茫的世界裡找到歸宿的盼望:
有人在樂器中尋找,有人在歌聲中尋找,也有人更幸運地,能夠在茫茫塵世間,找到了那個能夠喚醒與過去、現在、未來產生共鳴的一種震動。
或許是我們天生生來就不完美,才會渴望在世界上追求自身以外的事物,來圓滿我們的生命。不論是音樂、興趣、事業、物質生活,或是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都可以視為是一種追求。有些追求能夠輕易獲得掌聲,有些追求卻可能遭受質疑,但是這些追求的意義,可能只有內心深處的靈魂才能夠定義,再多的譁眾填補,終究必須要面對的是,來自靈魂的深沉拷問。
成不成為鋼琴大師其實無關緊要,就算征服了鋼琴,征服了樂迷,馴服不了自己的肉身與靈魂,也是枉然。
特別喜歡故事接近尾聲時,主角在學生時期的鋼琴老師寫給他的自白信,老師心境的轉變,從一開始想藉由追尋世俗成功的標籤來定義自己,到將未完成的夢想投射於主角身上,到最後在家庭之中找到了能與靈魂旋律共振的歸宿。
在最後,分享兩段老師在信中對夢想的詮釋:
夢想不是要去追逐的,也不是要你去擁有或征服的。它像是你的良心,你心裡最真的旋律,而非身外之物。
真正的夢想,是在你最無助徬徨的時候,又拉了你一把的那個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