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眼淚當證據,也許也就無法確認什麼是悲傷。
請容許我先引述一句《燃燒烈愛》,將這句話放到《惡魔人crybaby》,再略做調整後,幾乎就可以概括整部作品——「沒有眼淚當證據,也許也就無法確認什麼是愛。」
改編自永井豪漫畫《惡魔人》(1972),由湯淺政明執導的《惡魔人crybaby》(DEVILMAN crybaby, 2018),將時代背景從1970年代搬至21世紀,講述高中生不動明,在與童年朋友飛鳥了重逢後,被迫化為惡魔人,甚而影響世界的故事。
身為沒接觸過《惡魔人》原作的人,在一無所知的狀態下觀看,仍能強烈感受到這是部將所有數值拉到最大的作品:愛與惡、慾望及天真、救贖和毀滅……所有的感官被放大,在湯淺政明特有的人體變形下,視覺風格萬化,無論在惡魔變身,又或者人類縱慾(縱惡)的場景都適合極了,即使血液被調成黃色,不適的昏幻感依然無限擴散,當視覺上的抗拒發生在敘事之前,或許可以將這種本能性的對抗,與人們不願面對內心一事掛鉤。
何為人性?何為善良?何為正義?何為正確?
《惡魔人crybaby》的暴力並不僅限於表象,而在於鋪開人物內心的張狂,人心的糾葛、混亂、不安,乃至由不安而生的(過份的)防衛姿態,撕裂人的惡魔和扔擲石頭的人類,差異何在?這些拉扯的因果,使人無從輕易判社會失序、人人撕去為善的和樂面具,《惡魔人crybaby》簡直是拆了安全裝置的閃光彈,直逼到面前,要人無所遁形。
在談論道德意義前,飛鳥了本身就足夠神秘莫測了。他以優雅魅惑的聲線姿態出場,柔軟如光如天使,帶著一種割裂式的詭譎,走向狗一般忠心向著他的不動明——然後,硬生生把他切離原本的世界。扭曲。但不得不承認那份愛意濃厚幾乎要溢出螢幕,然而了直至最後都沒有釐清這份感情,即使祂學會了流淚、即使祂從明那裡得到的愛比什麼都真切,但或許不動明對撒旦而言太過難解:明是愛著世界的溫柔之人,而只愛明的了,終究沒能學會愛他的世界。
於是,世界失速崩毀。
與明了相對照的組合,則有美樹與美子(為了辨別,請原諒我在此依舊以「美子」稱呼「美樹」),當美子不斷逃避,直至第八集,其實都還看不太出兩人的交流,這對綁定組合的敘述方式可謂千篇一律:帶著距離,刻劃美樹如何成為美子的陰影,於是平凡、渺小、甚至幾乎失去名字的美子,為了改變,不惜成為惡魔。
這樣的她,卻在最後背起美樹,跑著兩人最喜歡的田徑、坦言她拚命追趕的理由:「因為我最喜歡妳了!」美樹也堅定的回應,「美樹」對「美樹」的告白,不只是之於兩個人,也是在和自己和解。
少女之間的勾心由愛而生,且這種勾心不帶傷害,純粹得不可思議,不過是想拿回自己,堂堂正正的站上舞台、站在喜歡的人身邊。背景是槍聲、鮮血四溢,卻彷彿白濁冰磚一口氣融化、餡料流出的爽脆感,如此翻轉,在世界變得那麼醜陋之後,實在太過耀眼。
此外,義無反顧的饒舌小哥也讓我想敬一杯,他們的善意不只維繫起對社會幾乎崩塌的信心,饒舌亦串起了整部作品的節奏,快而清明,句句直擊人心,為人物心理、社會現狀下註,某種程度上,或許能將他們看作一種形式的旁白。
你可以聽到吧?可以看到現在如此唱著的我吧?希望有人也也喜歡上這樣的我。請讓我更加喜歡我自己吧。
在這個崩解的世界裡,人們或是迎擊或是逃竄,不斷奔跑。這種奔跑具象化在人物設定上:除了了,其餘主要角色皆是田徑社成員。田徑設定是挪移至新世紀才有的改編,以身份的差異為他們做出根本性的區隔,用在終結的象徵亦漂亮的驚人:一是美子交棒給美樹,要她逃走的段落;二是四人傳接棒時,明要交給了的棒子卻不斷掉落在地上。無論他們嘗試了多少次,了始終只是立在原地困惑地看著,人類的善意與愛仍舊無法交付到祂手裡。
那麼,當人類敗壞成惡魔、惡魔依然擅自操弄人心時,明想要保護的東西已經全數消失了,即使惡魔人軍團獲勝了又有什麼用呢?只是無盡的虛無吧。世界早就毀了,這是一場沒有回報的戰鬥,時間的流逝感與空虛,甚至讓我一度想起《炎拳》。
「如果所有人都死掉,就不會有人感到寂寞了。」曾在一部漫畫裡看到這句話,確實。所以我也覺得這是最好的結尾了。但《惡魔人crybaby》絕不是純然的虛無主義,中間牽涉了太多,本作蘊藏大量的隱喻,集結了人性和社會的問題與複雜性,把慾望攤到最原始的那面,看似分明對立,但介於人與惡魔之間的惡魔人,以「混淆的界線」之姿,在瘋狂之下演示變動及可能。
所以,何以湯淺版名為crybaby?
值得留意的是,在這個殘忍的世界中,人們卻都是為他人在哭泣:明為了弱勢的人類;美樹為了死去的家人;幸田為了逝去的愛人;甚至惡魔死麗濡,在戰敗命危之際,也流下眼淚。比起説她流淚是為了自己將逝去的生命,我更情願解釋為是為了安蒙,她深愛的,卻失去意識、被人類奪走的安蒙。(即使如此解釋的代價,是「惡魔也是有心的」——不過看看為了死麗濡犧牲自己的槐夢,我們又能否定什麼呢?)
哭泣在這部作品裡面是很重要的行為,開場天色昏暗,明抱著貓咪哭,他敏感、柔軟,能夠共感他人的悲傷,在以惡魔之身試圖澄清自己有人心時,是流著的眼淚動搖了暴民,美樹也是以「明會為他人流淚」這點,向大家解釋明是有人性的。
當人還能夠共感、能夠為他人悲傷,不就代表了他們尚保有人心最柔軟的那塊?畢竟悲傷是這麼脆弱的情感,還坦然分給了他者,眼淚作為具象,顫顫地證明人性尚存。
結尾了也終於抱著明斷成一半的身體哭起來,質問這是什麼心情?
嬰孩啼哭,回到初始,似乎是萬物正要萌芽之時,而萌芽之前勢必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