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冷風迎面襲來,晝將離披散的長髮被風吹得凌亂飛舞,制服短裙下的雙腿忍不住瑟瑟發抖。
走在傍晚時分的寧靜小巷裡,一邊回覆手機工作信息,一邊啃著便利商店買的麵包。打完最後一串字,她用冰冷僵硬的手掏出鑰匙打開租屋處房門,鑽進五坪大的小套房內。
她站在陰冷的玄關,猶豫著要不要開暖氣,想省電費,又擔心感冒的話就得不償失了。想著想著,她抬頭看見牆上掛的月曆,驚覺明天就是舊曆十月一日回到源的日子,上學工作兩頭忙讓她完全沒有注意到時間的流逝。
晝將離將最後一口麵包塞進嘴裡,隨手將書包和手機放在榻榻米地板角落,翻出快煮麵、涼拌小菜、長條裝的土司和冰麥茶,不到五分鐘,一個人的晚餐就上桌了。
坐在小茶几前準備享用她簡單卻份量十足的晚餐時,角落的手機螢幕亮了起來。不確定是否為工作上的急事,晝將離放下筷子滑開手機鎖屏,點開名為「7-11」的群聊,對話框立刻跳出一串熟悉的中文字。
小星星:各位有沒有覺得公司最近案子特別多?
小星星:明明是月底前要完成的報告卻突然要求我今晚之前做好
小星星:我現在手邊好幾個案子同時擠在一起,被要求全部要在這兩三天內完成,不知道在急什麼
小星星:欺負我都不用睡覺的?
晝將離若有所思地咬著指甲。如同星漢所說,公司最近一口氣塞了大量事務給她,明明不是很急的案子卻要求她儘快完成,但又不解釋原因,連她也覺得很奇怪。
拾壹:你有在睡覺?
日昨:能者多勞,好好鍛練。
小星星:非也非也!此言差矣!
小星星:是能者多勞,不是能者過勞
小星星:你們知不知道我現在手邊工作量有多少
小星星:求加班不爆肝教程
TEN:有時間抱怨不如多做事
TEN:聖誕夜活動簡報今天八點前要給我一版
小星星:在趕了在趕了!
小星星:場地那邊還在連絡,我儘量今晚給妳
拾壹:七哥小十你們今晚有空的話我們先討論一下TBS的案子
TEN:好
TEN:先約7:30?線上會議討論
日昨:OK
小星星:曉妞兒你又下線了?你最近手邊案子也很多吧?
夜:嗯
小星星:我就知道我不是孤單一個人!
小星星:大夥兒辛苦了
小星星:一起在爆肝賣命的道路上結伴同行吧
日昨:默哀。
晝將離盯著手機螢幕陷入沉思,碗裡的麵冷了,泡在湯裡糊成一團。
身為集團高層的日昨肯定知道箇中原因,卻表現的事不關己,冷眼旁觀。晝將離也沒有那個閒工夫慢慢琢磨他安的是什麼心,與其胡思亂想不如多做點事。
處理完一半工作時,熟悉的信息跳了出來。
「今天好麼?」
「吃飯沒?」
「睡了吧。」
她飛快地打字回覆訊息。
「還好。」
「吃的很好。」
「準備睡了,晚安。」
打完字,她看著電腦裡堆積如山的待辦事項,看看時鐘,輕嘆一口氣。
留在人間的時間已經剩不到一個鐘頭了。回覆完最後一封郵件,時鐘指針剛好指向十二點,眼前畫面突然變得扭曲模糊,晝將離閉上雙眼,失去意識。
睜開眼睛,四周一片漆黑,襲兒伸手摸到床頭邊的燭台和火柴點亮,隨手披了一件外袍秉燭走出房間,屋外冷風吹的她不斷打顫。
貴族官邸是一座八邊形園林,天官府位在南側,她獨身一人穿過寧靜的宮巷來到東側,周圍很暗,沒有一絲月光,只有她手裡的一點燭光。
忽地,火苗熄滅了,她被人抓住後領子拎進門內,一路穿過庭院扔進微微亮著燭光的房間裡,房門砰地一聲在她背後關上。
「大半夜在我家門口做什麼?」
凌霜靠在門邊看著她。襲兒整好衣領,對他笑了笑。
「我說睡不著,出來吹吹風大人您相信麼?」
「需要我一腳送妳上房頂麼?那裡涼快一些。」
「不勞煩大人了。」
襲兒看向凌霜裹著紗布的右手掌。
「說正事,雜誌封面那邊妳談好了沒有?」
「還沒。」
襲兒搖搖頭。
「我記得今晚……不,昨晚應該是最後期限吧?」
凌霜瞇起眼睛。
「出價一百七十萬已經是我們的上限了,但是雜誌那邊……」
「做不到就是沒能力,別給自己找台階。除了雜誌封面,代言人也儘快簽下來,我最近有個棘手的任務要出差一陣子,不知何時才能順利回來,趁我還好手好腳站在這裡,趕緊把這筆帳清了,免得將來後悔。」
凌霜冷笑。
「如此一來,我更不能太早完成工作了。天神最公平,知道我還欠紅槿大人兩件案子,一定會讓您順利回來討債的,絕不會害了您,便宜了我。」
襲兒微笑。
「伶牙俐齒,怪不得把那些長官和老闆們哄得服服貼貼的。借妳吉言,我這一回若是能順利回來,這兩個案子我會幫妳照應,之後還有更大的事情要妳處理。」
「怎麼了?突然塞給我一堆案子。」
凌霜不予理會,把茶几上的一疊文件遞到她手中。
「九黎開始作梗了。」
襲兒皺眉瞪了他好一會兒,才低頭仔細翻閱文件。
「他們不是一直都在作梗麼?最近更是變本加厲,到處拉攏企業排擠春日,敢問大人您是不是又得罪哪個合作廠商了?」
「我什麼也沒做。」
凌霜在太師椅上坐下,端起茶碗托盤,揭開碗蓋輕輕撩撥水面。
「我一直相信紅槿大人是懂分寸知進退的人。」
「我是啊!」
「所以您就讓我接下這塊燙手山芋,然後自己無事一身輕,一切隨緣而行了?」
凌霜輕啜一口茶。
「確實有此打算。」
「紅槿大人……」
襲兒面上依舊微笑,牙齒卻咬的咯咯作響。
「喏,喝口茶,冷靜一下。」
凌霜好心地給她倒了一盞茶。
「上個月底才出了那樣大的事,妳說朝廷會這麼雲淡風輕地過去?」
「將襲愚鈍,還請大人明示。」
「裝聾作啞。」
凌霜冷哼一聲。
「到點了,我要睡了,慢走不送。」
襲兒什麼都沒打聽到便被拎出了屋外,身後響起門鎖扣上的聲音。
第二天早上襲兒在頭痛中醒來,她渾身發冷完全不想離開被子,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恍惚間好像有人在搖她,她撐開沉重的眼皮,望見曉站在她床邊神色凝重地看著她。
「妳發燒了。」
「嗯……」
襲兒看了窗外天色一眼,撐起身搖搖晃晃走下床。
「今天要上早朝……」
「我說妳發燒了。」
曉把她按回床上,襲兒立刻縮起肩膀躲開他的手。
「別……」
襲兒渾身僵硬,「碰我」兩個字被她硬生生吞回喉嚨。
「低燒而已,晚點補一覺就好了。」
曉陰沉沉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最後沒說什麼走出了房間,襲兒使出此刻能發揮的最大力氣梳洗換裝完畢,頭重腳輕地出門,曉站在門口,兩人並肩慢慢走向昭明殿,一路上誰也沒說話。
今天的早朝只召集了貴族和熙琁,眾人都到了,女皇還未現身。
「早朝不是定在每月初二麼?今天才初一而已,女皇陛下有什麼急事需要突然召集大家啊?與其說是早朝,還不如說是緊急會議。」
沐書一看到曉和襲兒出現立刻湊過來咬耳朵,但是他聲音太大,馬上招來銀辰修一記眼刀。
「或許真的有什麼急事……」
襲兒吸著鼻子口齒不清道。
「妳這是怎麼了?臉色糟的像是在土裡埋了一千年剛被挖出來的女屍,莫非是又犯病了?」
「什麼叫做又……」
「妳這樣子不行啊!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發高燒流鼻水也不躺在床上休息,一會兒昏倒了我們是不是還得組個八人大轎把妳抬回去?雖然說妳很瘦……沒錯,妳就是太瘦了,看著弱不禁風跟個病歪歪的小白花兒似的,妳說妳是黛玉上身還是西施轉世?哎不過妳別誤會,我說這些絕對不是在批判妳,只是想……」
「安靜!你嘴巴勤奮的一刻也閒不下來是吧?這麼會講讓你上台演說一段怎麼樣?需不需要大夥兒給你鼓掌歡呼再頒個獎?」
銀辰修這一聲低吼音量十分克制,卻依舊威力十足,沐書立刻乖乖閉上嘴巴,三歲小孩也看的出來銀辰修此時心情非常不好,表情黑的像是罩了一層烏雲。
不只是銀辰修,牡丹華季蕊和月夕秋雁的臉色也異常沉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整個大殿氣氛莫名壓抑。
女皇很快出現了,身邊沒有任何隨侍,一坐下便開門見山直接宣布事項。
「我相信諸位已經猜到了我召見你們的用意,便直接明說了。上個月的百花宴刺殺案,造成幾位官員和隨從不幸喪命,深感遺憾。策劃刺殺朝廷大臣實乃傷天害理之事,我中夏一族顯赫不凡,容不下這等為非作歹之徒,為保我族良好治安與雅正風氣,接下來的三個月將展開清查,嚴格進行肅清整治,針對叛亂、結黨、煽動份子等惡人加以掃盪,經法務府與赬玉令調查認定確屬策動刺殺或心存反叛者,立即處決,格殺勿論。」
說到這裡,女皇停頓了一下。
「清查行動即日展開,首座公布旨令,赬玉令偵查並逮捕嫌疑者,法務府審判,鏡機院覆核,判定罪刑後直接處決。為配合清查,這次停留於源的時間將延長為三個月,直至徹底掃清叛徒為止。」
女皇聲音冰冷平板,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甚至看不出怒氣。
「法務侯和赬玉帥留下。」
公佈完清查事項,女皇下令退朝,只留下月夕秋雁和凌霜。
襲兒頭痛,整個人暈沉沉的,女皇宣佈的事情只進了耳朵沒進腦子。她勉強擠出一絲精神和力氣上完早課,中午休息時間完全沒有胃口,便直接去了位於皇宮東南側貴族辦公的「鍾靈齋」處理公務。
襲兒剛在書桌前坐下,前來拜見的老侍郎便遞給她一個折成小小信封的信紙。
「白總,這是目前已經沒了的官員名單。」
「這麼快?」
襲兒一愣。早上女皇才宣佈開始清查,怎麼中午就已經有官員被處決了?
「法務府和鏡機院是怎麼審的?」
早上到現在不過兩個時辰,別說審判,這點時間赬玉令調查抓人都不夠。
「赬玉令才剛開始調查,尚未有任何消息傳出。屬下透過關係四處打聽,意外查出已有五名官員失蹤,此事沒有幾個人知道,詳細情形屬下也不清楚。」
襲兒看著折的密不透風的信紙,頭痛的難受。
「有符大人的消息麼?」
「上個月已經派人到各處搜索了,目前還沒有找到行蹤。」
「他這回公差出的有點久啊。」
「屬下會儘快找到符大人的。」
「嗯,辛苦了。」
襲兒按著太陽穴撐著頭低低應聲,老侍郎見狀便告辭離開了。
清查、整治、叛亂、結黨、處決……吵雜混亂的字眼在腦內嗡嗡作響,狠狠打擊著她的神經,胡攪蠻纏,揮之不去。襲兒閉上眼睛,頭又暈又沉像灌了水泥,全身沒來由地發冷。
那時候也是這樣。一身暗紅色的赬玉令面無表情在天官府裡進出走動,榮雲陰沉著臉站在一旁冷冷看著他們。圖謀不軌、結黨營私、構陷忠良……一條又一條年幼的襲兒聽不懂的罪名扣在總理閣一眾官員身上,她愣愣看著熟悉的叔叔伯伯們被赬玉令帶走,遲遲沒有回來。
左侍郎、司長、郎中、主事……總理閣上上下下十幾個官員都被「清掉」了,而後劫跡之役爆發,白芍家從此一蹶不振。
「明日臘八,亭爺爺、樂正伯伯、醫哥哥他們會來吃粥麼?」
當年七歲的她站在桌腳邊仰頭問正在喝酒的榮雲。
「關姊上回請我吃果果,明天她來我想送她我做的竹燈籠。」
榮雲只喝酒不說話。襲兒突然有些不安。
「婆婆……」
「他們明天不會來。」
榮雲低聲打斷她,滿滿一桌的空酒罈擋住了她的側臉,襲兒看不見她的表情。
「那除夕過年他們來不來呢?」
「除夕不會來,過年也不會來。」
榮雲仰頭喝光杯裡的酒,空酒杯被叩地一聲放在桌上。
「他們以後都不會來了。」
襲兒握緊小手裡的竹燈籠,看著榮雲又開封了一罈酒,她突然覺得好冷好冷,像是孤身一人站在空曠的冰天雪地裡。
襲兒打了個寒顫,睜開眼睛。
不知不覺睡著了,還作了夢,惡夢。她費了好一番勁拆開信,名單上除了一個財務府和三個文治府官員之外,意外地還有一個赬玉令,失蹤的五人官階都不低。
她將名單扔進小火爐,紙張燒焦的煙味讓她頭暈想吐,草草結束工作,她拖著腳步走回天官府,一進門倒頭就睡。
她作了許多惡夢,幾乎都是小時候的事,內容斷斷續續的,驚醒時,眼前是一張放大的臉,背著火光陰森森的活像鬼,驚嚇、錯愕、害怕這些情緒被襲兒一概省略,只覺得很累,於是她疲憊地闔上眼睛。
「嘿!妳還好吧?想吃什麼我幫妳買。」
聽見沐書的聲音,襲兒再次睜眼,發現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房間裡點了一盞油燈。
「我不想吃。」
「那妳要喝水麼?喝點水吧!」
不等她回答,沐書迅速端來一杯熱水,襲兒覺得反胃,但還是坐起身把水喝了。
「妳這兩天就乖乖躺在床上休息,不過幾天的時間而已,少了妳總理閣難道還能雞飛狗跳亂成一鍋粥不成?」
「咳……我有兩份很急的公文還沒處理完,而且明晚有個很重要的應酬……」
「事情很緊急很重要是吧?可以,兩條路子給妳選,要麼認真養病愈快康復就能愈快開始工作,要麼吃藥打針吊著一口氣頭昏腦脹地工作。」
「這……咳咳!」
襲兒啞口無言,她從小吃藥打針早已習以為常,但這樣的習慣和麻木是可怕的,若非萬不得已,她實在不想繼續依賴藥物。
「曉得了。」
襲兒倒回床上,抱緊放在床邊的十三,縮進厚重的被窩裡。
「妳真的不吃東西?」
沐書又問了一次。
「我吃不下……」
「咦?真的麼?食物黑洞竟然生病不吃東西了,這莫不是老天爺的安排還是大自然的機制吧?沒想到妳經常生病的背後原因竟如此令人暖心,為了造福全天下的貧民避免饑荒的情形持續惡化,妳長期按時生病,犧牲自我把糧食留給可憐的同胞們,真可謂是功德一件啊!謝天謝地!善哉善哉!」
「還我清靜或者讓我死吧……」
「嫌我吵?太傷人了吧!行,我這就走,妳一個人在這燒傻了跌下床也別喊我。」
沐書碎碎唸著走向房門,離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
「火爐旁邊放著熱水保溫,妳醒了就喝一點兒,一定要多喝水。」
說完這句話沐書便關門走人了。襲兒又昏睡過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再次醒來時,黑漆漆的房間椅子上坐了一個人。
「曉?」
她迷迷糊糊問了一聲。
「嗯,是我。」
「你怎麼在這兒?什麼時辰了?」
「剛過四更。」
「那你還不睡?」
「我不困。」
黑暗中,曉的聲音糊糊的,有些沙啞。
襲兒撐起身想走下床,曉立刻走過來將她按回床上。
「我要喝水。」
曉沒作聲,走到小火爐邊倒了一杯熱水給她。
襲兒仰頭喝下,感覺頭沒那麼疼了,身體暖暖的。這種時候,她應該要滿懷感恩地和曉說一聲謝謝,可他們之間從來不需要說這些。
握著空了的水杯,襲兒沒有道謝,她只問了一句話。
「符大人是你殺的?」
襲兒問得很平靜,但她清楚這個問題有多尖銳,她可以感覺到曉的肩膀瞬間一僵。
「是。」
「什麼時候?」
「茉莉花節。」
「為什麼?」
「非法跟蹤朝廷命官。」
「只是跟蹤而已,不至於讓你動手殺人吧?」
襲兒抬眼看他。
「不用顧慮我,我替你說為什麼吧。他趁著出公差期間,透過特殊管道掌握紅槿的行蹤與赬玉令的機密,企圖以此脅迫考官,暗中拉攏五府官員操縱科考營私舞弊,是不是?」
這一次,曉沉默了半晌才出聲。
「是。」
「我曉得。」
襲兒輕聲開口,將杯子放在床頭。
「待在這樣的總理閣,跟著我這樣的總理侯是沒有前途的,倒不如藉由這次科考為自身仕途鋪一條更好的路。」
襲兒緩緩躺回床上,縮進被子裡。
「妳很好。」
曉低聲說道。襲兒無聲笑著拉了拉他的袖子,曉在她身旁躺下,她貼著他熟悉的溫度和氣息,沉沉睡去,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