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書摘｜《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繁體中文版 20 週年紀念】》

《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電影劇照／IMDb

文／楊．馬泰爾（Yann Martel）
文章節錄／《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繁體中文版20週年紀念】》，皇冠出版

我得先談談恐懼這回事。恐懼真的是人生真正的對手，只有恐懼能夠擊敗生命。恐懼是聰明狡詐的勁敵，這點我再清楚不過。恐懼沒有任何道德規範，不尊重什麼法律條約，不懂什麼悲憫同情。專挑你的弱點下手，而且總是一眼就認出你的弱點所在。恐懼總是從你的心裡萌芽。前一秒鐘你還鎮定自若、歡天喜地，下一秒鐘恐懼就偽裝成微微的懷疑，間諜似的滲透進你心裡。然後懷疑遇上了不信，不信想把懷疑推開，但不信是個裝備差勁的步兵。懷疑不費多少力氣就把不信給解決掉了。於是你焦躁了起來。理性緊接著上戰場，你重獲信心。理性的武器裝備是最新的科技，可是叫人驚異的是儘管理性的戰略高超，頗有斬獲，卻是每況愈下。你感覺自己變軟弱、變猶豫。你的焦躁變成了畏懼。

緊接著恐懼就占據了你整個身體，其實你的身體也早已知道嚴重的不對勁。你的肺已像小鳥般飛離，你的內臟像蛇般溜走，你的舌頭像負鼠般倒地而死，你的牙關格格格響個不停，你的耳朵變聾，你的肌肉像罹患了腹瀉似的發抖，你的膝蓋跳舞似的抖個不停。你的心臟繃得太緊，括約肌又太鬆弛，你身體的其他部分也一樣。你的每一個官能都流離失所，只有兩隻眼睛堅守崗位，眼睛總是會格外留意恐懼。

很快的你會做下草率的決定，你會背棄希望和信任這最後兩個盟友，於是你自己就擊敗了自己。恐懼不過才只是種印象，就已經征服了你，高奏凱歌。

這種事很難用言語來形容，因為恐懼，真正的恐懼，震撼了你的根基的恐懼，在你面對死亡時感受到的恐懼，就像個壞疽隱藏在你心底，伺機腐化你的一切，甚至是腐化你試圖用來說出它的言詞。所以你必須設法把它表達出來，你必須盡一切力量把光明照耀到它身上，因為不然的話，你的恐懼就會變成你想逃避，甚且想遺忘的無言黑暗，而如此一來你就等於放任恐懼隨時來攻擊你，因為你並沒有真正打敗那個擊潰過你的敵人。

讓我平靜下來的竟然是理查．帕克。這可真是諷刺，一開始把我嚇得魂飛天外的東西居然到頭來又讓我恢復了平靜，找回了目的，甚而找回了完整。

牠正目光炯炯的盯著我，過了一會兒我才認出那種眼神。我是跟牠一塊兒長大的，那是一隻心滿意足的動物從自己的籠子或巢穴裡向外看的眼神，就跟你我在餐館用過一頓美食之後悠閒的左顧右盼，隨興找話說，瀏覽人群一樣的道理。顯然理查．帕克吃完了鬣狗，喝飽了雨水。牠的嘴唇不再一開一合，獠牙不再露出，也不再咆哮吼叫。牠現在是在目不轉睛的注視我，觀察我，態度嚴肅但不含威嚇。牠的耳朵不斷抽動，頭東轉西轉，一切的動作都好像、好像一隻貓。牠看起來就像隻好脾氣、胖嘟嘟的家貓，一隻四百五十磅重的虎斑貓。

牠發出了聲音，鼻子裡哼了一聲。我豎起耳朵。牠又哼了一聲。我訝異極了。是「噴音」（prusten）嗎？

老虎會發出很多不同的聲音，包括咆哮、嘷叫，最響的叫聲就像扯足了喉嚨喊「啊啊吼」，通常是交配期的雄性以及發情的雌性發出的。這叫聲傳得又遠又廣，近聽之下絕對能把人嚇呆掉。出其不意嚇著了老虎，牠會發出「嗚赫」的聲音，短促尖銳，意味憤怒，聽見的人不是會愣在原地就是會嚇得跳起來，拔腳就跑。全力衝刺的老虎會發出咳嗽似的嘶啞吼聲。用來威嚇的咆哮也是喉音但特徵不同。老虎也會發出嘶嘶聲，也會露齒低哮，端視牠的情緒而定，有時會像地上落葉窸窸窣窣的聲音，只是多了回音；如果牠是生氣低哮，就會像一扇巨大的門樞紐生鏽了，慢慢打開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而不管是哪種聲音，都會讓人背脊發涼。老虎當然不止這些聲音，牠還會呻吟、會抱怨、會撒嬌，牠們還會發出咕嚕聲，只不過不像小貓咪那麼好聽、那麼頻繁，而且是只有吐氣的時候才會。（小貓才會在不管是吐氣或吸氣時都能發出咕嚕聲，這是大型貓科動物跟小貓的區別，另一個區別是只有大型貓科動物會咆哮，這倒是福音，否則的話，家貓要是一不高興就咆哮，只怕沒什麼人想要養牠們了。）老虎甚至還會喵喵叫，跟家貓的聲調變化近似，只是比較響，音域較低，並不會讓人心動到想彎下腰來抱一抱。另外老虎也可以非常非常安靜，一點聲響都沒有。

我是聽著各種老虎的叫聲長大的，就是沒聽過噴音。我會知道是因為爸爸教過我，他唸了一段文獻上的敘述給我聽，他自己也只聽過一次，那次是他到邁所動物園訪問，參觀他們的動物醫院，一隻罹患了肺炎的年輕雄虎發出的。噴音是老虎叫聲裡最輕的一種，從鼻子發出的噴氣聲，表示友善、無惡意。

理查．帕克又噴了一聲，這次還加上搖頭晃腦，看來根本就像在問我問題一樣。

我盯著牠，心裡是又覺得怕又覺得玄。眼前沒有立即的危險，所以我的呼吸舒緩了下來，心臟也不再怦怦怦的撞擊胸膛，腦筋也開始清明了。

我得馴服牠，一直到此刻我才省悟到非如此不可。現在的問題不是我死牠活或牠死我活，而是我跟牠都得活著。不管是實際上或隱喻上，我們真的同在一條船上，不是一塊活就是一塊死。牠很可能會意外死亡，或是因鬥不過自然法則而死，但冀望於這種可能未免太愚蠢，反倒是最糟的情況先發生：牠剽悍的動物生命力輕易勝過我這條脆弱的人命。我只有先馴服牠才有可能騙牠先死，這是說萬一真的必須走到那般田地的話。

其實我另外還有隱情，我就老實說吧，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心裡有一部分很高興有理查．帕克作伴。有一部分的我根本就不想要理查．帕克死掉，因為萬一牠死了，我就剩下一個人陷入深深的絕望之中，而絕望這敵人是比老虎更棘手的。如果我還有活下去的意志力，那也全拜理查．帕克所賜。有牠存在我才沒有滿腦子去想我的家人和我悲慘的境遇。牠逼迫我繼續活下去，為此我痛恨牠逼我活下去，但同時也為此感激牠。我真的很感激牠。事實擺在眼前：沒有理查．帕克，我今天就不會活著跟你講我的故事。

我掃描了海面一遍，這裡難道不是最完美的馬戲團表演場嗎？無路可逃的圓圈，沒有躲藏的角落。我低頭看海。這片海難道不是調教牠最好的食物來源嗎？我注意到救生圈上掛的哨子，這難道不是要牠不踰矩的鞭子嗎？馴服理查．帕克的要件這裡還缺什麼？時間？可能得要好幾個禮拜才會有船隻發現我，我有得是時間。知識？我難道不是動物園園長的兒子？獎賞？還有比生命更高價的獎賞嗎？還有比死亡更嚴厲的懲罰嗎？我注視著理查．帕克，心裡的驚慌消失了，恐懼給我壓制住了，當務之急是求生。

讓號角高鳴，讓鼓聲鼕鼕，讓好戲開鑼。我站了起來，理查．帕克注意到了。要平衡很不容易，我做了個深呼吸，放聲大喊：「父老兄弟姊妹們，快請就座！快，快，你們可不想誤了開演吧。坐下，坐下，睜大你們的眼睛，打開你們的心胸，準備目瞪口呆吧。馬上要上演的，是你們等了一輩子的節目，是全世界最偉大的表演！你們準備好要親眼目睹奇蹟了嗎？好了嗎？好，仔細聽了：牠是適應力非常高的動物，你們曾在冰天雪地的森林裡見過牠，你們曾在濃密的熱帶叢林裡見過牠，你們曾在半乾燥的草原上見過牠，你們曾在紅樹林沼澤裡見過牠，不錯，牠哪裡都能活。但是這個地方卻是你們永遠不可能會看到的！父老兄弟姊妹們，請容我來介紹印度裔加拿大人派．帕帖爾太平洋海上馬戲團──團──團──！嗶──嗶──嗶──嗶──嗶──嗶！」

我攻了理查．帕克一個措手不及。哨子一吹牠就縮了一下，露齒咆哮。哈！牠想跳到海裡就跳啊！跳啊！跳啊！

「嗶──嗶──嗶──嗶──嗶──嗶！」

牠咆哮，爪子在空中揮動，但牠沒跳船。先前飢渴交迫之下牠或許忘了要害怕大海，但此刻我仰仗的就是牠的恐懼。

「嗶──嗶──嗶──嗶──嗶──嗶！」

牠退後，落到船底。第一堂訓練課下課。全場轟動，空前成功。我不再吹哨，一屁股坐在木筏上，喘不過氣來，全身無力。

決定了。

計畫七：不能讓牠死。

全文劇照／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繁體中文版 20 週年紀念】》新書簡介

一部探究人性．獸性．神性的當代文學經典！

一本令全世界驚豔的冒險史詩與英語小說最高傑作！

記憶如海洋，這輩子我就和我的名字「Pi」一樣，隨著年少的自己不斷在海中生滅流轉、浮沉漂蕩。

16 歲的我遭遇海難，親人全都葬身在狂野的藍色太平洋，只有我活了下來。在唯一的救生艇上，還存在著四隻動物：一隻斑馬、一隻紅毛猩猩、一隻斑鬣狗，以及一隻450磅重的孟加拉虎──理查．帕克。

恐懼之火就要把我吞噬，焦慮、瘋狂、不安、絕望都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因為這隻猛獸瞬間就消滅了其他生物，正對我「虎」視耽耽，隨時都可能奪走我的性命。

如今，飲水與存糧即將告罄，無助的我卻要面對一個難題：究竟要跟理查．帕克搏鬥至死？或是要跟牠一起活活餓死？還是要留牠下來，與孤獨的自己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