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5|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讀書筆記】布列松《心靈之眼》:對「決定性瞬間」的3個提問

攝影,要屏氣凝神,把一切感官集中在稍縱即逝的現實前,若能成功掌握這瞬間的畫面,無論身心都會感到愉悅。攝影,意味著頭腦、眼睛與心靈都在同一瞄準線上。
——《心靈之眼》,亨利・卡提耶-布列松

《心靈之眼》一開始就深深震撼了我,把我在按下快門時的那一瞬間用簡單幾個字句就精準地勾勒了出來。對於攝影有透徹理解的人才寫得出來,這是布列松的偉大,被稱為「現代新聞攝影之父」、「20 世紀的眼睛」的原因。

布列松經歷兩次世界大戰、見證國共內戰的最後時刻,也處於攝影和繪畫交界的十字路口,這讓布列松對於攝影、影像有著深刻反思,更提出了著名的「決定性瞬間」理論;人手一機的當代,拍照已不是難事,這樣的「理所當然」似乎也減少了人們思考攝影的力道。

今日再讀布列松的《心靈之眼》,他對於幾十年後的攝影發展似乎早有猜測,而他對於攝影的思考就更加值得玩味了。

布列松《心靈之眼》


布列松:決定性的瞬間

《心靈之眼》可以說是布列松對於攝影概念的集大成,也可以從中理解他對於「決定性的瞬間」這個理論的想法。

亨利・卡提耶-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1908年出生於法國,本是一心想成為畫家的少年,1930年認識攝影後開啟了新聞攝影的人生,此後更與幾位攝影好友創辦了馬格蘭攝影通訊社。布列松遊歷世界各國,親眼見證西班牙內戰、蘇聯境內的樣貌、古巴的卡斯楚與切・格瓦拉、中國共產黨勝利前夕、甘地遇刺等人類歷史上的重要事件,透過他的萊卡135旁軸相機與50mm的標準鏡頭,記錄了20世紀中最動盪不安的那些時代。

除了上述的攝影作品,1952年寫下的經典〈決定性的瞬間〉更奠定了布列松的地位。〈決定性的瞬間〉從如何透過影像說故事、攝影主題、構圖、色彩、技術、客戶等方面思考攝影,深富啟發性,而《心靈之眼》也完整了收錄了這個內容,加上他在蘇聯、古巴、中國的見聞,以及談論友人與其他攝影師的想法,是布列松攝影和文字的集結精華。

整本書不過百來頁,閱讀起來很快,卻又讓人意猶未盡,想多看幾遍。我最有興趣的還是關於攝影的思考與描述,雖然布列松說了很多,卻又有點什麼都沒說的感覺,因為紀實攝影對布列松來說,感覺就像是個「天職」,他有這個天賦,擁有與生俱來的一些特質,讓他對攝影有著卓越不凡的理解和實績,所以不是說讀完了〈決定性的瞬間〉就可以成為攝影大師,還是要自己消化過後去體會。

書中有些句子我非常喜歡,也跟我一直以來對於攝影的一些提問相呼應:


第一問:為什麼攝影:攝影的快樂來自哪裡?

每件事情都要從「為什麼」開頭。

我接觸到攝影的起源是看到台灣一些不是那麼常見卻也不輸國外的自然美景,一開始當然沒多想,就全部都順勢拍起來,久而久之就會發現——怎麼好像我跟其他人拍出來的是大同小異?攝影的重點是拍到了「什麼」,還是「決定」拍什麼?

「攝影時,永遠要對拍攝對象與自己抱持最高敬意。」

十分老街、蘭嶼的拼板舟、太麻里的海景、太魯閣的鬼斧神工⋯⋯這些熱門的打卡景點,似乎只要有個相機或手機,人人都能拍出美照,可是為什麼而拍、照片可以訴說什麼故事,卻不是人人都能填答的選項。對我來說,拍攝十分老街是為了追憶這裡的產業發展;對我來說,拍攝蘭嶼拼板舟是為了學習達悟族背後的文化;對我來說,拍攝太麻里的海景是為了傾訴當下的心情;對我來說,拍攝太魯閣是為了說明地質的奧妙、展現台灣也有世界級美景的驕傲。

布列松在書中的一段描述,將我在拍攝現場的一舉一動都寫出來了:「有時候不盡滿意,我們便會動也不動,等待什麼事情發生;有時候整個畫面都鬆散了,拍不到好照片幾已成為定局,突然有個人從眼前經過,我們透過觀景窗跟隨他的路徑,我們等待、再等待⋯⋯然後按下快門,至此才帶著背包裡好像裝了一些東西的感覺離開。」

那些片刻的等待,是為了讓照片多一些元素,把我想說的故事變得更完整;那些移動、或蹲或趴,是為了找到一個更好的說故事的方式。而這也帶出我的下一個問題。


第二問:攝影的本質:是創作還是紀實?

攝影與繪畫的關係非常有趣,都是紀錄影像,方式卻大不相同。直觀上,攝影拍下現實世界的影像,理當比繪畫更具客觀事實,但從上面的拍紹行為也可以發現,攝影竟然也能在那個有限的方匡中創作。

無疑,攝影的快門具備速度上的優勢,所以絕對比繪畫來得更寫實,但同時我們怎麼捕捉畫面,又是攝影中可以適度創作的空間(也正是因為這樣,照片可以說故事),可以說每張照片都是紀實與創作之間的角力與平衡,而這樣的關係深深令我著迷。

我在攝影現場時大致可以分成兩種狀態:我知道自己要拍什麼,所以我等待與尋找;當下我沒有要拍照,可是畫面突然來了,我趕快拿起相機。用布列松的話來說,就是:

「攝影,要屏氣凝神,把一切感官集中在稍縱即逝的現實前,若能成功掌握這瞬間的畫面,無論身心都會深感愉悅⋯⋯攝影,意味著頭腦、眼睛與心靈都落在同一瞄準線上。」
「我的熱情,從來就不在『攝影這件事本身』,而是為一種可能性,在忘卻自我的那幾分之一秒裡,因為記錄下某種主題以及形式之美所激盪出的情感,那是一種被眼前送上的東西所喚醒的幾何。」

那種等待時的專注、腎上腺素的噴發、抓取到理想瞬間的快感,就好像跨年,鐘聲敲響、煙火綻放、時針重疊的那一瞬間。可以說,攝影師都是獵人,「獵取」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也獵取那個獨一無二的瞬間,我們把每個不會再重複的時空鎖定在一個方匡裡;在現實世界中,那個時空背景不會再現,但是在照片上,我們可以不斷地瀏覽。

然後就又是下一個問題了:所以我們怎麼判斷照片/攝影師的好壞?


第三問:如何評價一個攝影師:他拍過什麼?他怎麼拍?還是他為什麼決定拍?

其實這議題滿不好回答的,畢竟這件事情應該沒有一個客觀標準,每個人的喜好也不同,不過基於上述的論述,我還是給一個我目前心中的標準:照片本身沒有優劣之分。

單一張照片的影響力並沒有想像中大,文字說明、多張照片、時空背景的加入,會讓照片更完整,也避免陷入斷章取義的危險。所以說用拍到了什麼、用多麽高規格的相機鏡頭拍攝,都不是絕對標準,像是布列松的偉大,不會僅僅是因為他拍攝了古巴的卡斯楚與切・格瓦拉、中國共產黨勝利前夕,甚至他用的是數十年前的萊卡相機。

讓布列松偉大的是,他為何拍下這些照片。

「攝影是一種大聲疾呼、追求解放的方法,目的不在於證明,亦非肯定它獨有的原創性。攝影,是一種生活方式。」


技術革新、跟不上的人心

其實從《心靈之眼》的內容可以看出,布列松很強調「真實性」與「理解」:我們要理解被攝者,才能拍出最真實的它。這個理解的過程可能花上數天、數週甚至數月,他需要耐心、也需要同理,是一門集結了人類學、社會學和心理學的藝術,相機只是提出疑問、回答問題的工具,而不是攝影本身。

我們現在只要從口袋拿出一台小小機器就能拍照,更沒有底片張數的限制,技術大大突破,不過我們對攝影的理解似乎停滯了,甚至扭曲成一種軍備競賽。科技日新月異,隨時推陳出新,布列松在書中也提到人們對於追求解析度是一件多麽有趣的事情,真正重要的還是在主題(想說什麼)和構圖(怎麼說)上。

這也是為什麼,觀光旅遊的宣傳總拿一些美景照片時,會讓我反感。照片確實能吸引人到一個地方看美景,但吸引到的大部分就是去看美景的人,而不是去看一個地方的人。


後記

很久沒寫攝影哲學的文了,之前寫過約翰伯格《觀看的方式》羅蘭巴特的《明室:攝影扎記》一系列的桑塔格《論攝影》,現在可終於把布列松的經典也看了。

以前總帶有某種憤世忌俗的情緒閱讀這些書籍,「對!為什麼人們要這麼膚淺呢?」過了幾年,現在已經跟自己和解了,人人都有不同的想法跟選擇罷了,不過從攝影如何改變社會、攝影又如何忠實呈現社會,二者之間就好像一個相互牽引的星球,密不可分的關係仍然讓我著迷。

旅途中的照片,一直是我紀錄地方、紀錄自我的方式,再讀布列松《心靈之眼》,獲益良多。

照相機這個工具不擅長回答事物為何是這般,但它倒是會使人開始詫異到事物為何是這般,而在最佳的情況下,透過獨特而直觀性的方式,它既提出問題又給予答案。藉由相機,我才能自主地漫遊,追逐『客觀的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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