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0/10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釀專訪|平衡直覺與現實,在限制中找到自由──專訪《小雁與吳愛麗》導演林書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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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圍本屆金馬獎 8 項大獎的《小雁與吳愛麗》是林書宇導演繼《夕霧花園》後睽違五年推出的新作,他延續過往對女性角色的關心,從一名因為長期受暴而弒父入獄的更生人女孩,與另一名在社區大學上表演課、樣貌相同的女性之間的神秘連結切入,帶出難分難解、血淚交織的家族情仇,在鄉村親情寫實劇中增添懸疑色彩,手法大膽而深刻。

讓直覺先走──故事建構歷程

(!!本段有重要情節揭露,未看片者建議先跳到下一段,看完電影再回來補上!!)
(!!本段有重要情節揭露,未看片者建議先跳到下一段,看完電影再回來補上!!)

談起本片特殊的敘事結構,林書宇表示這次創作節奏與以前很不同,從《九降風》、《星空》、《百日告別》乃至許多沒被拍出來的劇本,他都是先想好結局才會動筆,而《小雁與吳愛麗》始於疫情,那時台灣還沒疫苗,眾人每天追直播、更新確診數字,一切時間彷彿靜止了,在不知道這場大疫會延續多久的情況下,他決定先放膽憑直覺寫看看。

起初,他腦中出現一個更生人,故事從她出獄開始說,另一頭,則有個正在上表演課、與更生人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但剛開始創作時,他還不知道兩人是什麼關係。回溯「表演課」設定的起源,林書宇事後認知到,應是妻子夏于喬為了專心演員工作卸下《型男大主廚》主持棒後,在沒戲約時上了很多表演課,回家分享的點點滴滴種入他腦海,慢慢長出故事。

他持續採用平行式寫法,一面同時尋找兩名角色之間的關係,直到表演課這條線寫到第三堂時,他才明白兩者好像能是同一個人。既然是同一人,那下個問題便是:更生人為何要去上表演課?想著想著,「戲劇治療」的點子便冒出來了──可以說,《小雁與吳愛麗》是先有故事,才找到形式,而觀眾跟隨電影節奏一層層翻轉、再發現的體驗,也像一同經歷了林書宇創作路上的思路轉折。

《小雁與吳愛麗》劇照/牽猴子提供

黑白世界的況味

本片一大特點「黑白攝影」,來自於林書宇寫作時對畫面直覺的想像,他創作劇本時不會放入小說般的詳細描摹,而是腦袋中看到什麼畫面就寫什麼,當產生「黑白的氛圍才對」的直覺後,下一步便是回頭做現實的評估──就技術操作而言,在台灣取景常面臨戶外色彩很雜亂的問題,而黑白會讓「色調」一致,就比彩色拍攝更容易控制影片氛圍,只要場景的「灰階」是好看的,再控制光影即可。

然而,挑戰性也在於市場的接受度,黑白片的籌資因為預期市場接受度不高而較困難,不過他坦承做了如此選擇後,便知道電影規模不會太大,相對的,去向投資方要的資金也不用太多。

而就個人口味上,林書宇本身很喜歡黑白片鏡頭專注在人物身上的感覺,拍攝期間他最常和印度籍攝影師 Kartik Vijay 聊到的作品是《沒有煙硝的愛情》,那黑白世界裡面濃烈的情感特別吸引他。不過喜歡歸喜歡,下定決心做成黑白時仍不免卻步,畢竟就算只是身為一名現代觀眾,去看一部黑白電影前,都要做心理準備。

《小雁與吳愛麗》劇照/牽猴子提供

聊起與 Kartik 繼《夕霧花園》後再次合作,林書宇希望能透過外國眼睛看見台灣的不同,當初擔任《美國女孩》監製,找來希臘籍攝影師 Giorgos Valsamis,也是希望他能拍出並非我們既定印象的台灣。與 Kartik 在《夕霧花園》拍攝期間一起遊歷馬來西亞的經驗,讓林書宇發現:同樣身為外來者,兩人關注鄉鎮街景的角度卻很不同,自己喜歡拍大的結構,Kartik 卻常在意細節。這讓林書宇更加確信,聚焦於角色細膩情感的《小雁與吳愛麗》,該由 Kartik 來掌鏡。

在溝通上,林書宇與 Kartik 之間並不受語言隔閡,因為大多是透過其他電影作品、攝影照片、甚至是繪畫等等圖像 reference 交流;他的習慣是先列出分鏡表、並抓出遠/中/近等粗略的距離指示,剩下的詳細構圖便交給攝影師。不同攝影師接收到指令後,丟出來的畫面其實都不一樣,尤其手持攝影最能展現個人風格──林書宇說,他通常都會信任對方的美學選擇,畢竟長期合作的人選,就是原本氣場便合得來的。

《小雁與吳愛麗》劇照/牽猴子提供

回首製作《小雁與吳愛麗》的點滴,林書宇驕傲地表示:「這次完全實踐了『在限制裡找自由』」,許多逆來順受不得不做的選擇,反而造就意想不到的結果。

比如,劇組在高雄美濃拍攝,卻罕見地一直遇到下雨,甚至中間放掉兩天颱風假。本片令人印象深刻的長鏡頭開場,便是情急之下生出的靈光──原本林書宇安排很多分鏡,小雁會騎腳踏車經過夜市,鏡頭先帶到眾人看她的反應,才轉而見到小雁本人。景都勘好了,卻無奈碰上無法控制的雨,如果將就在有雨的狀況下拍了一顆,下一顆鏡頭便要考慮連戲問題,但又沒預算發水車⋯⋯。為此,林書宇連夜苦思後決定:改用一顆長鏡頭搞定,並利用多 roll 的空景時間拿來放片頭 credit。

「我平常是不喝酒的人,但成功捕捉到開場那顆後,收工回飯店和 Kartik 忍不住開了啤酒慶祝。」回憶起那天現場屏氣凝神,stand by、等待夏于喬騎車靠近,在剛好的定位點煞車,鏡頭再快速轉向,跟焦師完美對準,眾人齊心完成技術難度頗高的鏡頭,並且只拍了兩次便成功,林書宇嘴角仍止不住興奮地笑。

攝影/ioauue

鏡頭裡外的真實

從短片《海巡尖兵》一路至今,林書宇在創作路上,土法煉鋼地摸索出一套製造「真實感」的心法,首先是關於故事細節設定──場景訂於美濃起初是基於實際面,申請到高雄影視補助資金後,他親自開車到處尋找鄉鎮,一個個拍照、調成黑白看感覺,因景觀樣貌而非文化特性挑中了美濃。「既然美濃是個客家莊,發生在這的故事就該有角色是客家人。」林書宇遂將楊貴媚飾演的母親設定為客家媳婦,雖然演員本身較擅長閩南語,但角色在這做生意不可能不會客語 ,因此需要額外花時間學習。

而曾國城飾演母親男友、在地的「仁哥」,也是他第一次在參演電影中全程使用客語演出。選角會確定他,一來是五十多歲擅長客語的演員並不多,二來是夏于喬和他搭檔主持了《型男大主廚》九年之久,有一定熟悉度。林書宇表示:「先前看過城哥演舞台劇,知道他深厚的表演能力,因此從來沒擔心他能不能將角色演到位,只擔心他願不願意接,畢竟角色的樣貌偏負面,與他平常形象差很多。」做為牽線人的夏于喬,遞出邀約前本來猜想他絕對不會接,沒想到城哥看在與自己多年搭檔的情分上欣然接受,也交出突破性的演出,順利入圍金馬獎最佳男配角。

《小雁與吳愛麗》劇照/牽猴子提供

再來,「真實感」之建立有助於讓不同背景的演員能在同一基準上、像在同部電影中表演,不至於強度參差不齊。對於大部分演員,林書宇不會在現場給予過多指導,而是先讓他們嘗試,再針對技術細節進行溝通,關於角色內心的討論則是前期過本時的功課。

林書宇認為,關鍵在整組場景定調出的氛圍要很詳實,盡量減少演員憑空想像的機會:「我會要求道具到位,能有四面牆就不會只給三面牆,哪怕鏡頭拍不到,都會覺得該在那邊的東西就該在那。」

他舉一場關於「聲音」的例子:母親令前夫婚外情所生的小孩自己操作脫水機,見他因為身高不夠拉不動開關,才前去幫忙。第一次拍攝時,因為脫水機有插電,當機器真的開始運轉,孩子被突然的晃動微微嚇到而退縮,但後面還有一些台詞,收音師便詢問可否把插頭拔掉,後製再加入機器運轉聲,這樣能錄到較清楚的對白。然而再次嘗試之後,林書宇發現孩子不懂得演「虛」的反應:「這時與其告訴他在媚姐拉起開關後、記得做出『退縮』的表演,不如技術面麻煩一點,用後製去除聲響,讓小孩真實地反應。」

《小雁與吳愛麗》劇照/牽猴子提供

本片靈魂──小雁與吳愛麗

談起第一次與夏于喬正式且密切地合作,林書宇坦言:於工作現場區分公私是重要的,但並不容易做到,而就算「心理上做不到,表面上還是必須做。」

《小雁與吳愛麗》約拍攝了三四週,起初第一週,兩人因為公私不分明而起了較多摩擦,因為太在意對方,反而多了自身職位不需有的擔心。「身為一名導演,跟演員拍整天戲,演出當下說 OK 就應該要是真的 OK,不會收工後再跑去討論。但對老婆會,因為求好心切。」如此矛盾又交織的身分,令演員身分的夏于喬產生自我懷疑──若表現真的很好,那些建議為何不在現場說?

意識到自己將身為老公的思考帶進工作關係後,兩人在首週結束後坐下來聊了很久,協議切開公與私,收工後就別再彼此擔心、不聊公事,畢竟兩人都與劇本相處了三年,已經夠熟悉了。

《小雁與吳愛麗》劇照/牽猴子提供

除了夏于喬飾演的小雁,在片中佔了舉足輕重份量的角色當屬楊貴媚飾演的母親,對於喜愛台灣電影的影迷,楊貴媚自有她的崇高地位:「媚姐的氣場和演技,不管在蔡明亮、李安、王童或林正盛導演的鏡頭下都很出色,是我寫完劇本後想到的首選。」另外,林書宇也感受到她和夏于喬皆有接地氣、生活化、與一般台灣人沒有距離的質感,可以很有說服力地扮演母女。

楊貴媚在拍攝現場的無私與親和力則讓林書宇印象深刻,不僅會體察到對手演員的不安,在鏡頭外給予幫助和力量,更擅長打破現場緊張感,像大姊一般照顧劇組每位夥伴:「到了美濃後,她在短時間內就與左鄰右舍混熟了,開拍沒幾天,放飯時已經不和劇組一起吃便當,而是被主場景對面住的阿嬤邀請去家裡吃。」這些良好關係,更沒有隨著殺青就結束:「直到現在,媚姐還跟阿嬤一家有聯絡,到南部都會順道帶伴手禮去拜訪,甚至約演藝圈好友們去阿嬤的孫子在台北開的餐館捧場。」

《小雁與吳愛麗》劇照/牽猴子提供

而針對角色,楊貴媚也提出使林書宇重新思考的疑問,那便是仁哥這樣一個有暴力傾向的男人,身上必然要有什麼值得欣賞的特質,才能令母親能夠繼續抓著他、為他辯護吧?

一開始創作劇本,仁哥在林書宇觀點中就是個偷機取巧、有捷徑就走的壞人,直到楊貴媚挑出這點,才加入仁哥每次出場必定帶吃的喝的送母親的設定,以呈現他雖然可惡又無賴,卻仍有可愛的面向。

漫漫創傷復原路

走過《小雁與吳愛麗》這趟深深鑽入家暴受害者心理的旅程,林書宇表示最大的收獲就是體認到:每個受害者面對加害者的情感都不一樣,並且很多矛盾的狀態是沒經歷過類似創傷、單純身為一個創作者的他,完全意想不到的。

《小雁與吳愛麗》劇照/牽猴子提供

「直覺會認為,受害者面對家暴者怎麼可能會有情感?或渴望對方對自己好?但其實真的有,即使對方對自己那麼壞,仍會希望得到對方的認可。」他舉日本漫畫《虐待我的爸爸終於死了》為例,作者面對施暴父親可能侵犯自己的恐懼,是到了在發育階段會刻意穿寬鬆衣物,甚至剃平頭去除女性特徵的程度,但直到後來長大成家,理應愛小孩的她,卻在自己情緒稍微激動地對待孩子時,突然看見了爸爸的影子。但明明她是如此嚴重虐待的受害者。「作者甚至開始懷疑,難道是遺傳的問題嗎?因為我是他的種、我身上流的血是壞的嗎?如此複雜的糾結,無論怎麼具有同理心,都無法憑空想像出來,這是我做這部片過程中慢慢明白的。」

林書宇認為,受虐者最後能好好走過創傷的方法,每個個案狀況不同,但如果要找到其中的共同性,那便是大量的愛與耐心的陪伴。就電影而言,雖然透過表演課,小雁得以抒發、告解,丟出自己隱忍的沉重負面情緒及疑惑,但她仍在這條漫長的復原之路上持續前進著。


採訪、撰稿:花神沒有咖啡館
攝影:ioauue
劇照提供:牽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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