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胎換骨－評周慧敏《最愛》歌詞情節設計

【前奏】
天空一片蔚藍 清風添上了浪漫
心裡那份柔情蜜意似海無限
【主歌】
在那遙遠有意無意遇上
共你初次邂逅誰沒有遐想
詩一般的落霞 酒一般的夕陽
似是月老給你我留印象
斜陽離去 朗月已換上
沒法掩蓋這份情欲蓋弭彰
這一剎 情一縷 影一對 人一雙
那怕熱熾愛一場
【副歌】
潮汐退和漲 月冷風和霜
夜雨的狂想 野花的微香
伴我星夜裡幻想 方知不用太緊張
沒法隱藏這份愛 是我深情深似海
一生一世難分開 難改變也難再
讓你的愛滿心內
【主歌】
【副歌】x2
【結尾】
讓我的愛全給你
全給我最愛
地老天荒仍未改

_{(聲明：不會說粵語，所以語言感受上可能與母語者不同。)}

一、前言與總評

作為翻唱，這首歌跟原曲有什麼關係會是討論重點。總體而言，主題雖不同，但許多原曲的結構、技巧都成功移植，並且多了粵語歌獨有的聲韻美與舊體詩風。是有感受到原作的細節，並且用自己的方式，在不同的主題上重現出來的優質作品。

本文不分析聲韻美與舊體詩風的部分，前者聽了應該就可以體會，後者涉及原典¹的解讀，會變得很冗。所以只分析歌詞情節、結構、修辭。

¹ _{落霞與不斷重複的「一」字讓人想到《滕王閣序》：「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夜雨、野花則讓人想到《春曉》：「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等。這種遣詞用字可以直接與長遠的文化意象、作品連結的特色，可以說是中文歌的寶藏。}

二、關於原唱

(成全的本質－評中島美雪「最愛」中副歌的含混結構)

關於原唱用到的技巧及其效果，已經詳述於另一篇文章。這裡簡要說明：
插敘(倒敘)：製造劇情反轉以及以他人之喜映襯自己之悲；
誇飾：用來凸顯主人公的壓抑；
假名遣：變換讀音造成所指的含混，變換字形(平假名換成片假名)則跟上一點有相似的效果；
寫景與抒情的虛實對比：情緒鋪陳；
含混：用一句話總結出一種狀態的多重感受。

翻唱的這首歌基本上都可以找到相對應的修辭。填補日本文字的文化空缺的則是化用古文的部分。

此外補充原曲的簡單音樂分析。主歌的旋律充分發展，音程跨度大，問答工整，副歌的旋律則是大量幾乎相同的旋律反覆，音程跨度又小，產生一種自言自語的效果。只在最後兩句稍微變化。這樣旋律上的先張後合與歌詞的先寫景後抒情映襯，形成張力。和聲部分，整首歌是C小調，副歌「その人なりに/愛せるでしょう」（粵語版則是「伴我星夜裡幻想」二句），第一句是C7-9和弦，「ひとなり」分別是G、C、Db、C，小九度的な就顯得特別尖銳不和諧。有提示聽眾「此句精華」的效果。之後的Fm6/Ab、G7都類似。以至於這個聲音張力沒有解決，反而一直堆疊上去。

屬七降九和弦出現在另一個很有名的歌，就是Mariah Carey 的 "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整首歌是G大調，唱出歌名的歌詞中，Christmas 這個字是Eb，配上的和弦是D7，只是這裡的情形是接回主和弦G來解決，感覺就不是糾結而是輕鬆歡樂。

三、歌詞情節、結構、修辭

這首歌跟原曲一樣有一個爆點的轉折，但主題不一樣。翻唱去掉了第三者的情節，變成愛在心裡口難開的單戀關係。製造反轉的方式也不是打亂敘事順序，而是在各種伏筆下突然表明，進而把那種「陷入幻想，後又突然醒悟」的情緒編織在歌詞中。以下就按著感受上的思緒邏輯來一一分析。

(一)、「伴我星夜裡幻想」－意象與視角提示的代入感

在那遙遠有意無意遇上
共你初次邂逅誰沒有遐想
詩一般的落霞 酒一般的夕陽
似是月老給你我留印象

這段情節是「我」跟「你」在黃昏初次相遇，且「你」給「我」的印象是一見鍾情的。比較特別的歌詞是「有意無意」，一般而言初次邂逅應該有不期而遇的涵義在內，而這裡卻寫進了「有意遇上」的情形。我認為兩者並不衝突，蓋這兩句話不是單純的意義重複，也不是一方在跟蹤另一方。頭一句要說的是「有意的我」與「無意的你」遇上，點出單戀的主題，第二句才是點出兩人不期而遇的背景。

順此邏輯，「似是月老給你我留印象」的「似」與「你我」都很精華：「似」表明這是主人公「我」的猜測；用「你我」而不是「我們」、「我兩」則表明兩人有隔閡，這不是兩情相悅下，互通心意後的宣言。

斜陽離去 朗月已換上
沒法掩蓋這份情欲蓋弭彰
這一剎 情一縷 影一對 人一雙
那怕熱熾愛一場
【副歌】
潮汐退和漲 月冷風和霜
夜雨的狂想 野花的微香

這段情節是夜晚兩人示愛，用了很多篇幅寫景。讓人感覺是普通的兩人一見鍾情的故事。副歌順著「朗月」這個環境線索，分別寫出潮汐夜雨以及風花雪月，雖然說聽起來略嫌堆砌，但至少不是胡亂拼湊，而是有邏輯的聯想。

伴我星夜裡幻想 方知不用太緊張
沒法隱藏這份愛 是我深情深似海
一生一世難分開 難改變也難再
讓你的愛滿心內

歌詞到了這段中的「幻想」才點出晚上的情節都是虛景，潮汐夜雨以及風花雪月都真實存在，但「你」的在場只是主人公的想像。原曲用插敘的方法製造劇情反轉，翻唱版本雖一路順著情節時序，卻能製造相同效果。且還剛好落在前面「原曲音樂分析」中的重點段落。

究其原因，從這裡往前搜索可以發現，其實整首歌布滿「幻想」這個意象的伏筆。諸如「遐想」、「詩」、「酒」、「印象」都有非現實、逃離現實的意義。「遙遠」、有夕陽的黃昏與朗月的夜晚，也都提供一個視線不清，如夢似幻的環境。此外歌詞中的「你」完全沒有形象、行動等描述，不但通篇是主人公「我」的限制視角，甚至主人公的那份迷戀強烈到遮蔽了「你」。種種手法讓聽眾不知不覺跟隨著主人公陷入幻想，信以為真。

(二)、「方知不用太緊張」－含混修辭，緊張的複合意義

一般而言「不用緊張」是比較正面的，安慰性的用語，在此一方面緊張指的是那份壓抑。是說「還好剛剛只是幻想」：對象已經離去，我的心意可以放鬆說出來，反正對方都看不到。另一方面緊張指的是看到喜歡的對象時，興奮喜悅之情。是說「可惜剛剛只是幻想」：是面對愛的對象時，那種小鹿亂撞的感覺隨著幻想一同消失。作者在這裡將單戀時那種既想看到對方，又害怕看到對方的矛盾心態複合在這句中。

順此邏輯，後面的歌詞就不是單純膚淺的示愛了，而是幻想消逝後，主人公空虛的月下獨白。也正因為是孤獨空虛，釋放出來的歌詞才會如此直接裸露。

(三)、小結

關於歌名《最愛》。作者在這裡是把一見鍾情、單方迷戀的感覺，以得不到的情節來呈現「最愛」二字的涵義，頗有紅玫瑰與白玫瑰之感。

許多人因為只看得懂直白部分的歌詞，加上歌手都是年輕女性，就覺得兩首《最愛》都只是單純膚淺的小情小愛。事實上綜合原唱與翻唱的歌詞可以發現，直抒胸臆的情話不當然低級，而是需要在特定的鋪陳(謊言與真實、相愛與孤獨)下，讓敘述者有情緒動機去直白，如此歌詞就仍然會有力量。

此外，網路上看到這首歌的理解往往是教人勇敢去愛，就是將夜裡「影一對 人一雙」的情景理解成真實發生的事。然而如果兩人真的在月夜下雙雙對對，主人公抱上去就了了心願，何須「幻想」？後面又有何必要在良辰美景的加持下消除主人公告白的緊張？白話的講，要是人家初次見面都願意陪你從黃昏到晚上，肯定有戲，不用緊張。反過來說，如果歌詞要成立，實際發生的情節應該是主人公在黃昏邂逅一個人，可能就打個照面而已，之後都是主人公獨自的幻想。

再者，原曲作為一首成全他人的悲慘失戀歌，改填成難忘一夜風流的情歌也不搭調。

本來有一段偏碎念的後記，不過越打越長，又想記錄下來。就另成一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