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的本質－評中島美雪「最愛」中副歌的含混結構

歌詞(避免扭曲原意，盡量直翻)：

【前奏】
請傳信
到現在正在出發的那艘船
【主歌A】
兩人乘坐著
得意的你和
被愛也應該很相襯的
美麗的「女人(讀作人)」

兩人乘坐著
抱著無盡的夢想
拿著筆正在哭泣
我在港口
【副歌】
第二喜歡的人 第三喜歡的人
用那種程度的話 應該就能愛了吧
但是第一喜歡的人
我絕不跟別人說
到死都是你
【主歌B】
她出去到甲板
海風拂拂的吹
在這個時候 稍微亮起來的
(應該是傳真機的)留言燈是藍色的

「我呢其他喜歡的對象
還有很多
所以對他
請給予幸福(全段用漢字、片假名)」
【副歌x2】

賞析

首先處理好理解的主歌部分。
這首歌有三個角色，在港口的「我」，拋下我的「你」以及跟你一起坐船的「他」。

主歌A

一開始描寫一對戀人乘船。有意思的點在歌詞「女」這個字實際上唱「人」，意味著「你」、「美麗的人」沒有特定角色，互為得意的你、互為被愛的美麗的人。是兩情相悅的狀態。接下來畫風一變，說到「我」拿著筆在港口哭泣。這裡用的是插敘的技巧，本來開頭就是傳信到船上的劇情，中間插入兩個人坐船的甜蜜，然後才拉回傳信的過程，著重描寫了相戀有多美好，映襯下傳信時主人公的心情就有多糟，而且傳統插敘時聽眾會花比較多時間感受插入的段落，後面主人公哭泣的情緒就被壓抑了。
順帶一提作者中島美雪自己的版本拿掉了前奏的歌詞，效果就從插敘變倒敘，給聽眾一個更強烈的反轉劇情。直到主歌最後兩句才發現原來主人公不在那個相戀的畫面裡。個人認為這個版本更好，有前奏歌詞的版本反而變得有點破梗。

主歌B

前半段描寫的是訊息傳到「你」那邊時的狀況。首先「她出去到甲板」說明訊息是趁「她」不在時傳到「你」那邊的。拂拂吹的風原文「そよいでいる」形容的是物體被風吹而發出細小的聲音，配上稍微亮起來的燈，分別是從聽覺跟視覺描寫主人公抒發心情時見不得光、不願大聲說的狀態。透過前者微弱的風來擾亂「她」的聽覺，這樣傳真時的聲音就不會被聽到，燈也只能稍微亮起來，這樣才不會吸引到「她」的注意。兩方面的誇大陳述，呼應的就是副歌「但是第一喜歡的人／我絕不跟別人說／到死都是你」。

後半段訊息內容用漢字加片假名寫。在古代平假名是女性用字，男性或是正式文書都是用漢字加片假名。我想這裡歌詞如此呈現就是要用那分「剛硬」來掩飾自己真正的情意吧。

主副歌對比

觀察整首歌的結構，首先是虛實的對比，主歌的部分都是寫實景：第一段主歌寫兩人搭船，上頭的人的樣貌是得意、美麗，還抱著無盡的夢想(懷抱夢想可能有很多種心情，這裡沒寫)，也寫到我哭泣著在港口。第二段主歌，時間推進了，寫出海後一個女人走到甲板上吹海風，傳真機的燈亮起來，連本應是主角的信件內容也用引號框起來，變成一個讀信的場景。如此先寫出行的兩人後寫主人公，之後接副歌的獨白情緒就很連貫。而副歌完全沒有形象的描寫，甚至很俗氣的直接寫「到死都是你」。

這樣俗氣的、直抒胸臆的句子能成立、產生效果，原因就在歌詞的情緒結構有脈絡可循：主歌從遠處的實景開始，拉到主人公的實景之後，才接上主人公的獨白。主歌部分抒情成分很低，或者說是一種「抒情的引誘」吧。寫的不是和主人公無關的景象就是撒謊的信件內容，在港口哭泣也只是一個樣貌，沒有內心狀態。這樣的壓抑就讓副歌情感的裸露言之成理。

另外可以發現主歌人物關係幾乎都有明示，也就是「你我他」關係清楚。唯獨副歌一直重複的「第二喜歡的人／第三喜歡的人／用那種程度的話／應該就能愛了吧」這句完全沒有主詞受詞，顯得特別沒頭沒尾。而這就是全曲最精華，也最需要解決的文本問題：究竟誰把誰當作第二第三喜歡的人？用這種程度誰就能愛誰？又歌詞為什麼要漏掉這些人稱？

副歌部分

文學上有個術語叫「含混」，也叫複義、朦朧，出自燕卜蓀(William Empson)的「含混的七種類型(Seven Types of Ambiguity)」。中心思想是指多種衝突的解釋在一句話裡可以同時成立，而且還互有關連，是文學性的一個必要特徵。這首歌省略主詞受詞就是要營造這種效果，讓多種人稱帶入都可以解釋，進而產生一種複合的情緒。

第一種：如果「我」把「其他人」用第二、第三愛的程度去愛，「我」也還能愛上「其他人」。這個是最表層的意義。也跟後面的歌詞「我還有很多其他喜歡的人，所以請你給他幸福」呼應。如此一來這句話的對象就是「你」，是主人公的謊言。

第二種：如果「我」是「你」第二第三愛的人，「你」就能夠愛「他」了吧。指的是你既然跟別人遠走高飛，那我肯定不是你最愛的那個。重點是「我猜你愛他大過愛我」。如此一來這句話的對象就是「我」，是主人公的推測。

第三種：如果「我」是「你」第二第三愛的人，「你」就能夠愛「我」了吧。著重的是「你愛我」，暗指你對我有過愛情，但不是「最愛」，只是「第二、第三」愛。如此一來這句話的對象就是「你」，是主人公的推測。

第四種：如果「你」是「我」第二第三愛的人，「我」就能夠愛「你」了吧。指的是你必須不是我的最愛，只能是「第二、第三愛」，這樣我才可能放你跟別人走。

接下來的副歌點明人稱說：「但是我最喜歡的人／絕不跟別人說／到死都是你」。不但可以接前三種解釋，還有否定第四種解釋方法的效果。當然這不代表第四種解釋是錯的、不存在。反而這個表白可以再加一層情緒上去。如此一來第四種解釋中這句話的對象就是「我」，是主人公的謊言。

綜上所述，主人公對「你」的推測、謊言與對「自己」的推測、謊言，種種二元對立的意義都可以解釋歌詞。因此，這段歌詞表達的意思有四層：

第一是口是心非的壓抑，說自己可以再愛別人，其實心裡永遠給你留了位置，呼應後面的歌詞。

第二是猜測「你」愛「他」大過愛「我」，我只是第二或第三愛，而「他」可能是最愛，可能是第二愛。凸顯「你」的花心。

第三是縱使你給我的是次等的愛，我最愛的永遠是你。表現主人公堅定的立場。

第四是兩人虛實的張力。「你」是真的不愛，「我」是假的不愛。凸顯了成全對方時自己必須呈現那分虛假，特別有悲劇色彩。

總評

厲害的作品往往用的修辭技巧不多。副歌這段歌詞技巧只是省略主詞受詞，是日文的日常語言中很常見的東西，還有一個的類疊。但就是這樣平直得讓人容易忽略的文字才切中歌曲矜持含蓄的感覺。副歌融合了主人公的壓抑、控訴、堅定、悲劇四種情緒，抓到了成全的愛的本質。其切入角度之刁鑽，看似白話，實則飽含詩意。

_{ps. 周慧敏有翻唱成粵語版，李克勤作詞。其主題從成全他人的失戀歌變成愛在心底口難開的單戀歌。雖然說沒有中島美雪那樣對人性的洞察(5/5 分的神作)，但在音韻、用典、意象鋪陳上都是佳作(4/5 分)。有空再仔細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