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搬家,最困難、也最不可思議的任務,就是幫我媽的老縫紉機找尋新主人。
因為孝養父母,在15年之內,我們搬過4次家。
每一次搬家,都要面臨一場斷捨離的考驗。
但是這一次,對我而言非常艱鉅。因為當人已經不在,剩下來的物品,就擔任著睹物思人的媒介。
每一次,搬家工人總會對我說:「這台縫紉機不要丟,是寶貝,現在已經找不到這種老東西。」
上一次搬家,我母親還在,身為縫紉機的主人,當然對它非常寶貝。
即使到她八十歲,身體還健康的時候,還會搭公車去遙遠的布市,為了採買縫紉機的耗材、保養用品。
所以我們家這台縫紉機雖然超過60歲,外表和功能依然良好,而且沒有胡亂改款。
木頭上的漆,就是出廠時的顏色,深色的胡桃木色,和坊間常看見淺黃的木質不太一樣,我也非常喜歡這種質感。
原本,我打算把它移去我種花的小屋子繼續收藏。
但在這次搬家時,發生了一件插曲,讓我改變心意。
不知道大家的爸媽,會不會跟我爸媽一樣?年輕時超愛買,但買了東西又不用,通通收藏起來,整個家直接變成大倉庫!
年少時的我很受不了。
「餐具買了,幹嘛不用啦?每天吃飯用那些缺角的破碗,受不了耶!」
我娘回答:「唉唷,還不是以後留給妳用?妳瞧瞧,這組碗的顏色多喜氣?以後放在妳的家,一定很好看!」
那一天我正忙打包,正好翻到那一組餐具。
那個碗、那組餐具,一直被我娘用棉紙小心翼翼地包裹著。但我打開包裝的時候,那個曾經被她捧在手心的碗、一輩子捨不得拿來用的碗……
在盒子裡,自然碎裂了。
怎麼會這樣?
是呀,怎麼會這樣?我們這麼小心翼翼,彼此珍惜,敵不過歲月,生命終有盡頭。
連一個碗,也有上天給它的期限。
即使你再怎麼小心保存,上天給的期限到了,它就必須煙消雲散。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半夜走回出生時的家。
在漆黑的台北街頭,踏過許多曾經和父母一起走過的路。
思考著我一個人,要怎麼承擔接下來的人生;處理這些對我來說,一個人負擔不了的物資。
母親走後,我其實不太去碰這台縫紉機。
我小時候的衣服,大半是母親用它做給我的。縫紉機與媽媽,是同一組畫面,是孩子心底最深刻的連結,我不想處理它。
那超過我情緒可以負荷的界線。
新家比原先住的房子少了10坪,花房那裡雖然還可以放置,但縫紉機過去後,應該會讓整間屋子動線不順。
最重要的,是我發現它的機體,開始出現鏽蝕。
之前它可以保存良好,除了時常保養,母親到85歲還會使用它,才是真正的關鍵。
我雖然會裁縫,但這台腳踩縫紉機不是我首選的工具,我已經有自己的縫紉機。就算我花錢整修維持,還是不可能像母親在的時候那樣。
這台機器如果繼續跟著我,會加速敗壞。
怎麼辦?
我看過一些復古咖啡廳,把老縫紉機的機體拆掉,留下面板和骨架當作桌子。
可是我家的縫紉機最難得的地方,就是它真的還能使用!我覺得改裝成桌子,是拆掉它最珍貴的部分,我下不了手。
但當我認知道自己沒辦法繼續保留它,並且該幫它找一個會真正使用縫紉機、而不是會拿去拆解或變賣的主人,我只剩下不到一星期的時間,就要交屋給新屋主。
但想法清楚之後,道路就會清晰。
我心雖然忐忑不安,抱著姑且一試、至少要把需求擴散出去讓人知道,我在臉書私帳上發文~希望愛好縫紉、能夠使用腳踩縫紉機的朋友,接手收藏!
先是有縫紉愛好友上線看到,覺得這台縫紉機保持得真的很棒,但只能幫忙擴散消息。
15分鐘後,我綠尾巴的學姐上線,問我是要販賣縫紉機嗎?
「我想找一位熱愛裁縫、又會使用腳踩縫紉機的人,只要他真心愛護它,這是免費奉送的。」
「兩三天前,我和朋友聚餐,那位朋友提到很想收藏老縫紉機,但不知道哪裡還有堪用的老縫紉機。你這台狀況看起來不錯,我幫你問她!」
三十分鐘後,訊息來了。
「我朋友非常高興,她說她有一種美夢成真的感覺!我幫她載過去!」
你們猜,我學姐和朋友住哪邊?
花蓮池上呀!
「我也很開心,我就想把這台縫紉機,託付給一位真正的裁縫!」
我那位比超人更超人的學姐,上次把我家的玫瑰樹搬到池上,這次又千里迢迢(百里迢迢)開著小鴨,幫忙朋友把裁縫機扛回花蓮!
裁縫機臨行前,我叮嚀學姐它的某些零件需要汰換,某些木座需要維修。
姐帥氣地跟我說:「鄉下地方什麼沒有,就是工匠多,人才濟濟。這台縫紉機我們一定能修好!」
我不知道嫁女兒是什麼心情,但我好像目送一位長輩去遠方享福。
最棒的是,我知道新主人會非常愛它。
一甲子的縫紉機,注定要工作到一百歲了!
一台好命的縫紉機呀。
學姐開車護送它到新家後,新主人非常周到。
跟我視訊,確定縫紉機安全抵達,多次感謝後,堅持要送我一件手作服當回禮。
新主人來自越南,在台灣就讀大學後,成家立業來到花蓮。
開了一間明亮寬敞的工作室,除了自己的手作服,還聯合在地藝術家,在工作室裡有畫展或手作展示,很漂亮,有機會我會去拜訪。
她特別告訴我,她小時候在越南,家裡有一台自己的裁縫機,是很稀有又幸福的事。
雖然她長大來到台灣,也過得很好,但還是很想擁有一台這樣的縫紉機,沒想到上天就應許她的請求!
然後在介紹衣服時,強調襯衫的扣子是貝殼製,她和越南同鄉致力在手作服的境界提升。
我收到回禮後,特別穿上回傳自拍照表達感謝。
在試穿時,發現他們的縫工非常仔細,接合袖口的雙層車線,細膩完美。
果然是高級訂作服的水準!
其實,我在送走縫紉機的當天,才願意去清理裡面的東西。
雖然沒有一件值錢,但全都是媽媽生活的痕跡。
我娘是縫紉機的第二任主人,第一任主人是我老家樓下的鄰居,移民去美國前送給我媽。
當時接手它時,我有點印象,媽媽似乎也非常高興。
縫紉機在從前,似乎真的是一種婦女的奢侈品,而且實用價值高。
會使用的人,可以撐起一個家。
我母親的裁縫簿。
我娘的手很巧,縫紉、編織、女工樣樣行。
本子裡是她親手畫的衣服打版,有很多是做給我的洋裝。
媽媽,我把妳最好的伙伴,托給一位也很愛縫紉的、也一樣是新住民的女士唷。
雖然沒有把它留下,但我覺得這才是縫紉機最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