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朋友小時候住美濃,他們每月最期待的就是選個週末來高雄市區,通常是去當時最紅的大統百貨公司玩。雖然我不至於週週去大統,但無法理解朋友的興奮之情,反倒是我很期待去美濃玩,儘管每年也就那一兩次。
在《小雁與吳愛麗》(Yen and Ai-Lee,2024)開場,離家許久的小雁回來了,偏偏美濃是個小地方,小雁當年做了一件轟動當地的大事,大家牢牢記住。小雁回家住沒幾天,受不了旁人指指點點,更受不了媽媽、她的同居人和同父異母的弟弟,於是她搬去高雄。不對,美濃不也是高雄嗎?從高雄到高雄,從鄉下的高雄和城市的高雄,區別是什麼?我想到以前專訪林書宇時他提過非常欣賞《橫山家之味》(歩いても歩いても,2008),小雁從高雄租屋處回家的距離,應該和《橫山家之味》裡阿部寬從東京回老家的距離差不多吧?自己的小窩,爸媽的住所,往返兩地不會太奔波,可以選擇過夜,也可以臨時當日來回,保持彈性又不會太過疏遠。我不確定林書宇選擇去美濃拍的理由是否僅為了爭取在地拍片補助,從高雄到美濃,實體距離不遠,內在意識卻可能極其漫長,這是《小雁與吳愛麗》非常有趣且耐人尋味的設定。
在 2024 秋季做正式商映的臺灣電影中,除了《小雁與吳愛麗》,還有《念念眷村:文學裡的眷村故事》(In Perpetual Nostalgia Tales of the Military Dependents' Villages in Literature,2024)和《鳳姐》(A Girl out of the Country,2024),同樣以「回家」為母題。《念念眷村:文學裡的眷村故事》由黃玉珊與陳堯興共同執導,從瘂弦、張默、洛夫、司馬中原、白先勇、陳芳明、封德屏到袁瓊瓊、蘇偉貞、梅家玲、朱天文、朱天心及張啟疆等作家學界角度切入,以採訪、實景、照片、動畫等元素回首 1949 年外省人來台至今達四分之三個世紀的眷村生活與記憶。
電影可以記錄現實,也可能重現一去不復返的現實。《念念眷村:文學裡的眷村故事》從文學視角去討論眷村的今與昔,在感懷與眷戀之餘,亦能體會兩位導演極力不讓作品流於粗淺單面向的溫情主義,所以擦邊球邀請受訪者談臺灣認同,這部分或許沒預期中那麼唇槍舌戰、流彈四起,但已表現了這部由全國眷村文化保存聯盟出品的紀錄片追求多元觀點的苦心。
眷村是個逐漸被淹沒在時間長河裡的特殊場域,它不會真正消失,但會隨著政治更迭、社會變遷和常民生活異動而不斷變動,而且再也無法回復到三十年前、五十年前、七十年前的狀態。《念念眷村:文學裡的眷村故事》作為一部紀錄片,懷著為這個場域留下不同時代不同角度不同身影的使命,便是用影像竭盡所能地捕捉它的過去和現在。電影尾聲,銀幕上打出八八六個眷村之名,於是自有其動人力量。
紀錄片有其包袱,對待歷史場域必須嚴謹,相形之下劇情片比較可以創意發揮。《鳳姐》雖有真人真事原型,但故事核心旨在揭露雛妓議題,以直窺台灣早期性產業風情的獵奇感為號召,還必須兼顧私娼寮內外人情義理的描繪,以及拿捏女性成長的弧線以求取觀眾共鳴,如果把它對標好萊塢的《藝伎回憶錄》(Memoirs of a Geisha,2005)和香港的《金雞》(Golden Chicken,2022),應該就比較能夠理解這部片對時代氛圍和特定場域的戮力經營,看似老掉牙,實則誠意做足。
就角色設定與情節發展來說,描述一個鄉下少女來到城市,想成名想致富的單純願望,逐漸遭功利主義的價值取捨和快速轉變的詭譎人心所吞噬,《鳳姐》和 1981 年由楊德昌執導的電視電影《浮萍》(Duckweed)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浮萍》是寫實主義的成長故事,少女歷經重重考驗之後返鄉,卻發現一切早已改變;《鳳姐》在新銳導演邱新達精緻濃豔的影像調度裡,流露出向王家衛《花樣年華》(In the Mood for Love,2000)致敬的心意。不過《鳳姐》終究是市場取向的商業電影,私娼寮這個特殊場域在片中只是個提供敘事和視覺豐富性的載體,編導始終關注的是人本身,如果說同樣是離家女性的返家之路,四十多年前的《浮萍》以少女之眼見證了城鄉差距與造化弄人,那麼《鳳姐》便是從造物主的視角,講述了一則類似舊時蘋果日報人物報導,蒼天如何有淚,時代如何無情,女性如何成長、犧牲然後得到救贖的生命故事,這個題材在臺灣電影中罕見,電視連續劇卻是屢見不鮮,《鳳姐》不打高射炮,妥妥貼貼地用影像重現一個被時間洪流沖刷沖刷殆盡的邊緣角落,呈現了她們的辛酸和隱忍、歡喜與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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