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談的那場戀愛》這部電影產生印象,不是預告片,而是第61屆金馬獎頒獎典禮。經過前面的鋪陳後,吳君如說:「這個獎(最佳原創劇本)為什麼這麼重要?因為……劇本爛,根本就演不下去!」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畢竟作為所有戲劇必備的愛情,公式化、缺乏足夠的人性鋪陳、情感堆疊是常有的事,有時看久了,很難不為刻意的情節、過度誇張的情感效果,以及創作者超越角色塑造以符合刻板印象或便於推進故事的意志感到無言。
由何妙祺執導與編劇的香港電影《我談的那場戀愛》邏輯細密,情感的推衍也相當自然。從一開始的草原、花海、木屋,逐漸擬真的畫面,以及女主角余笑琴(吳君如飾)置身其中、相信自己與法國男子戀愛的浪漫想像,都呈現了戀愛始於自我欺騙。前半雖以情感詐騙為主題,但更像是「戀愛產業鍊」的大剖析,列出許多戀愛公式,是整部電影最大的喜劇來源:
從「早安」、「你回來了」、「晚安」讓對方習慣你的存在,逐漸形成依賴,到達不能失去你的慣性之後,再「選擇性」的互相坦白,讓對方感受到你的誠意,和「我與他人不同」的獨特感。
從日常堆疊起對人設的理解與熟悉,再於適當時刻進行戲劇性鋪墊,讓女人覺得,她對我這個男人好重要,那份可以拯救自己心愛男人的聖母情結,更容易讓女性(觀眾)陷入。
打一巴掌(拒絕對方見面的要求),給一顆糖(相隔兩地的人用文字交流更浪漫),造成跌宕,讓對方患得患失。
送巴黎的空氣,花海的種子,附帶浪漫的象徵,讓對方的想像填補需求。
幾天已讀不回,讓她懸心、進而失去理智。
要了四百萬,還了五十萬,欠還製造真心的空間,還能讓對方自責不信任他。
毋須實際的相處,內化了各式各樣戀愛文化腳本的我們,只須有一點點條件觸發,我們的腦內就會自動編排情節,自導自演,可以與現實毫無關聯,甚至我們更願意相信自己腦中構築的戀愛為真。《我談的那場戀愛》裡的詐騙集團更加專業:旁敲側擊、利用網路肉搜上鉤對象的身份,予以劇本「客製化」──畢竟公式只會傳導反應,至多入彀,賦予自我的理解與想像才會使人沉迷──學歷愈高,社會經驗愈豐,愈是具備自圓其說的能力,即使周遭不時出現「詐騙提醒」,亦能使婦產科名醫余笑琴愈陷愈深──愈荒謬就愈獨特,她相信的,是自己認知的真相。
這是一場戀愛的認知作戰。
但即使客製化,即使必須「熟悉」才能喚起想像,愛情的神祕之處正於不可預測,更在於勾起內心深處的脆弱,那裡有當事人不願輕易向人傾訴的祕密,有長年無法解決的問題,一旦撤下最後的心防,就再難抵禦對方的索取。余笑琴與李偉祖(MC張天賦飾)第一次真正產生情感連結,正是前者意外跌倒,無人求助;後者無處可去、感冒發燒的孤獨夜晚──那份「有事的時候都沒有緊急聯絡人」的寂寞,確認誰也不能拯救誰的脆弱,最終只能聆聽彼此呼吸與心跳的相濡以沫。
因為那一刻,初次當詐騙犯的「少年」李偉祖,才穿越了算計的螢幕,來到余笑琴身邊──人在不同的環境扮演不同的角色,總有角色被人需要,但「少年」沒有,維護她的戀愛,是他當下找到唯一有價值、而且能「創造更多價值」的事,命運讓李偉祖遇到「少年」的角色,連當事人都控制不了,甚至當他騙倒了全世界的同時,最想騙倒的是自己──和她一起來到札幌,那個與前夫許禮信的相許之地,遠遠陪她憶起曾經隨著時光與現實失落的過去。儘管曾經和前夫在身心障礙廁所親熱,曾經被惹惱到拋擲花束,相信「只有你會讓我這麼瘋」與真心相許,仍然會在生活的奔波中,逐漸築起銅牆鐵壁將前夫排除在外,進而冰封與遺忘,對方的真話再也無法進入她的心靈與人生;然而,即使以為已然遺忘,曾經的相愛相伴會留下習慣,無論是否還在身邊,都會成為自身的一部分。
失敗的澄清使她拋下花盆,讓前夫在外繞圈,不得其門而入;成功的謊言使她打開心的出口,整理並面對人生裡的迷惘與失敗,重新相信真心──那份真心是背對背喝啤酒、對鏡的陪伴與聆聽;是孤獨坐在電車裡,願意在短暫的時刻,給予悲傷的她一段短短的、別無所求的付出與依靠;是相信對方陷入困境,願意付出一切讓對方重獲自由的、完全無私的努力。
整部電影呈現了愛情的成住壞空。詐騙與感情都是真的,始於自欺,延續於執迷,在自我防線的讓渡裡鬥爭,在旁人看來是瘋狂愚昧的虛妄,對當事人而言卻是一場無比清醒的、自我理解的探索。
沒有誰能拯救誰,只有自己能奮力起身,離開屬於自己的地獄;卻也只有那個看見、不忍你置身地獄的人,能不顧一切衝向地獄的入口,期盼靠一己之力能夠拯救你免於墜落。
無關能否相守,無關何始何終。
我和余笑琴一樣相信,這是真正的戀愛。